当他们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深夜了。听到马蹄的哒哒声,那几只猎狗吠叫着跑出来,看到是主人回来了,就摆动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往回跑。阿和已经睡着了,小翠把哈桑从马上移下来,放在院子里的独轮车上。再用独轮车把哈桑推到卧室里。哈桑还在昏迷中,额头滚烫,他似乎比之前烧的更厉害了。小翠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让他裸着身体仰面在床上躺着,再到厨房里去烧水。那几只猎狗一直跟着它,似乎是饿了。她去碗柜里找到早上吃剩下的两张饼,在其中的一张上撕下一小半下来,再把剩下的那些分成小块,扔给它们。
那么一点点饼,猎狗很快就吃完了。又抬头摇晃着尾巴看着她。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只有这么一点了,明天早上我再给你们吃,乖,快去守着哈桑,他受伤了。”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起来。那些狗也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就都走了,来到卧室前,去守着它们的主人。
她坐在灶台前面,看着灶膛燃烧的的柴火。燃烧的火苗映照着她的脸,给她苍白僵硬的仿佛是用白面捏出来的脸庞增添了一些生动的颜色。她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嘴巴无意识地咀嚼着送进去的饼。吃完了饼,她的手下意识的抬起来,擦了擦嘴巴。走到水缸旁,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喝。冰凉的水喝下去,肚子里的那半块饼就发涨了。她的肚子涨了起来,涨出了饱腹感。
这时水烧热了,她用水瓢把热水舀到木桶里,提到卧室里去。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来。小翠刚从厨房里出来,被夹杂着冷雨的寒风一吹,身体就发起抖来,并且狠狠的打了两个喷嚏。回来的路上她身上出了很多汗,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回到家时,没顾上去把湿衣服换下来。此刻被寒风一吹,才感觉到冷。
她打着喷嚏,回到卧室,心想着:哈桑还昏迷着,自己可万万不能生病了。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两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再仔细为哈桑擦干净身上的泥污和血迹。哈桑的身体烧的通红,像一只煮熟了的硕大的龙虾。右脚的小腿被石头砸断了,此外,后脑勺也在跌下山崖的时候摔伤了,那里有一块大约八厘米的伤口。小翠把头埋在哈桑的胸膛上,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转身从墙角的樟木箱子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包,她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的银针和剪刀还有大大小小的药包。
小翠的父亲是一名中医,小翠从小就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对医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小翠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的父亲到亚东拉圣山上采集药材时,不小心掉到猎人做的陷阱里,是哈桑的父亲莫杰救了他。他掉到陷阱时,被里面的竹钉扎伤了脚。莫杰把他带回家里养伤,在莫杰家养伤的那几天,他和莫杰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此后的每一年春天,小翠的父亲都要去哈桑的家去小住几天。在某一次喝酒的时候,莫杰对他说,你有一个女儿,我有一个儿子,干脆我们结为亲家好了。这样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于是,这门婚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只是两个老人先后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就逝世了。每次小翠思念父亲的时候,哈桑都会宽慰她道:没关系,有我爹在天上陪着他呢!他们哥俩在天上不知道有多快活!
小翠开始为哈桑处理伤腿,先接上断开的骨头,再在伤口处敷上草药,再缠上干净的布条,用两块夹板固定住伤腿。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坚定而深情。每一个动作和步骤都精准无误,即使是她父亲在这里也不会比她做的更好。
做完这些的时候,东方刚露出一点点晨曦。渐渐地阳光从青灰色的天际透出来,穿过朦胧的晨雾。云雾在森林中袅绕,森林在光线的照耀下时隐时现地跳跃着。太阳从云层中一点点钻出来,洒下万丈霞光,金色的光芒从林间穿过,大地升腾,晨雾氤氲,云蒸霞蔚。
小翠提着木桶从卧室里走出来,把脏水倒在院子里。她没有抬起头看一眼这美如图画的景象。
哈桑整整昏迷了三天才醒来,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受瘦了好几圈,脸上的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身上的精气神也仿佛随着流出的鲜血一起流走了一样,整个人变得像一朵枯萎的花,没有一点精神。
等他的腿伤恢复到可以下床走动时,又过了一个多月。这时冬天已经来了,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天地间仅剩下这唯一的颜色,蝴蝶和蜜蜂被埋葬在白雪之下,森林里的候鸟也飞走了。哈桑一家的生命之鸟这时也从亚东拉圣山上飞了回来,小翠在厨房里为它们分别做了三个温暖舒适的窝,它们整日安静地卷缩在那里睡觉。
哈桑的腿瘸了,之前还只是微微有些跛,而现在则是彻底的变成瘸腿了。走路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的,他眼里的世界也随着身体的摇晃而颠簸着。他再也不能进到密林深处去打猎,更不能一个人背起一头两百多斤重的野猪。这个曾经高大结实带领几百个族人的汉子,此刻变成了一个不能给别人带来一点帮助,甚至有些时候还需要人别人提供帮助的人。这一前一后的巨大落差给他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终日沉默着。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山谷的出口,那是通往泽多旺村的方向。他时常会回忆起在泽多旺村的生活,那时他的腿还没有瘸,像牛一样结实;那时他还是族长,像巍峨的亚东拉圣山一样守护着他的村落;那时,一切还没有发生,那时,阿和还没有出生、、、、、、
哈桑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对女儿阿和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是爱她的,每次看到她粉雕玉琢聪明伶俐的模样,他就打心眼里喜欢,想要把她抱在怀里。可是手还没有伸出去,他就会马上想起阿和出生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比谁都清楚,错不在阿和,她只是他阿桑的女儿,不是什么所谓的灾星。
“黑鸟就是原罪。”他现在更加懂得了父亲对他说的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无数次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回去,他已经懂得了父亲说的这句话的意思,还会这样做吗?
答案是肯定的,父亲的本能决定了他会再次做出同样的选择。可是选择归选择,能否坦然的面对接下来的这一列后果,却又是另一外回事。就像现在,他这样厌恶并且憎恨自己的身体。在看到阿和的时候,看到她对着他露出天真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生出一丝愤怒和厌恶。
长久以来接受到的教育令他对自己的这种矛盾的心理而自责和羞愧,他小心翼翼地在小翠甚至是小阿和面前掩饰自己的秘密。他害怕自己会在说话时不小心泄露了这个秘密,于是尽量不开口说话。
他这样矛盾的心情,小翠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以为哈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残疾,所以在他面前小心地避免说出与腿有关的词,比如“脚”,“走路”,“跑”,这样的词语。她生怕自己就说错了话,令他心生不快。所以,也就很少主动对他说话了。
可是这样的举动落在哈桑的眼里,却又被他理解为:小翠是在嫌弃他这个残废。他想:是啊,我以后不能养家了。不能再去林子里打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保护他,除了拖累她,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了。这样想着,他掉进了悲哀的深渊里。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自己一手挖掘的深渊里,眼看着黑暗和冰冷的浓雾如平静的海水,一点点将自己淹没。
积雪渐渐厚了,先是没过脚踝,接着没过小腿,然后没过膝盖。他们就在这寂静雪白宛若坟墓的山谷里,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方。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雪停了,太阳渐渐变暖。温暖的太阳晒暖了春风,晒暖了春雪。大地渐渐复苏,鸟儿的叫声吵醒了唐贝拉山。积雪开始消融,先是一滴滴水滴,慢慢汇聚成溪流,更多的溪流加入进来,变成了一条河。河水欢快地穿过蓝莓林,流向更远的地方。
太阳出来了,小翠在日头底下晒棉被。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敲打棉被。打出一阵阵尘埃,飘荡在半空中,被春风吹走了。
“小翠,你后悔过嫁给我吗?”哈桑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仰着头望着天空,嘴里却对小翠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说什么?”小翠回过头来问他,敲打棉被的声音让她没有听清哈桑说的话。
“对不起,我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哈桑又说,这次说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他没有回头看她,依旧凝望着天空。
小翠深情地看着哈桑,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没关系的,不打猎我们也可以生活,再过两天,我就在蓝莓林里开垦一片水田出来,这里有水源,我们可以种水稻和蔬菜。不愁吃不饱肚子。再说,你还可以在这附近打些野鸡野兔,给我们娘俩改善生活,不是吗?”
哈桑眼前的那片天空上,一会儿浮现出小翠流泪的模样来,一会儿又浮现出她以后一个人承担养家的重担时,憔悴疲惫的模样。他把通红的眼睛睁的很大,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积雪完全消融的第二天,小翠醒来时发现身边的床上空荡荡的。她以为哈桑起床了,等到她从床上起来时,找遍家里都没有看到哈桑。院子里的一串脚印,歪歪斜斜的通向远方。
哈桑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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