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

作者: 曼罗 | 来源:发表于2022-07-25 14:3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追……的人】

    夜如泼墨般的黑,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杨娃一瘸一拐地走在铁轨上,一脚深踩得石子咯吱作响,一脚浅踏上老旧的枕木,发出沉闷的声音。杨娃估摸了一下时间,想来约是夜半子时,难怪天黑得吓人。三更鬼,四更贼,这荒山野岭的会不会有鬼出没?杨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鬼故事,头皮一阵发麻,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想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鼻青脸肿,昨日没换洗的旧衣服又脏又臭,简直像个逃难的人,怕是鬼见了都绕道走。杨娃苦笑了一下,一笑又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皱起眉头。

    可不就是逃难吗?当那粗暴有力的拳脚砸在身上时,当那像长了刺的枝条打在腿上背上时,杨娃觉得自己要死了,但又觉得死了更好。他抱头蜷缩在狭小旧屋的地上,咬紧牙关忍受着各处的痛,他不哭也不求饶,只从喉咙深处发出隐忍的呻吟。老爸终于打累了,倒在一旁的木板床上,顷刻便鼾声如雷。杨娃松了一口气,慢慢摊平四肢躺在地面上,浑身痛,以至分不清这痛具体自哪个部位传来。眼泪顺着太阳穴流到耳廓里。

    最后他爬起来,给睡得不省人事的老爸脱掉臭鞋,盖好了被子。“娃儿,对不起……你痛不痛……”老爸又开始说胡话了,眼角泛着泪光。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老爸只是喝醉了,第二天醒来他就会认错,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戒酒。其实不喝酒的老爸还是挺好的,是个勤恳的老实人,地里的庄稼,圈里的家畜,还有杨娃的起居饮食,都照顾妥帖。最为难得的是,尽管家境贫寒,却坚持让杨娃上学,遇到恶劣天气必定会走上好几里山路去接他。杨娃不想上学,他想放羊,想跟老爸到地里干活,却总被他一顿呵斥。

    “娃啊,要好好读书认字,世界那么大,要出去看看,别像老爸一样窝在这山里一辈子。”虽然学校时常因为没有老师而停课,但只要开课,老爸总会把杨娃撵去上学,哪怕多认识一个字也好。

    呜呜……火车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咔嚓、咔嚓……地面在震动,屋顶在震动,整个屋子摇摇欲坠,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娃总是担心老屋会不会在某次火车经过的时候轰然倒塌,然后他们一起被埋葬在废墟中。然而事实就像老爸打他那样,每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依然好死不赖地活着。

    呜呜,他又听到熟悉的汽笛声,脚下的铁轨在震颤。他回过头去,一束强光刺穿夜幕,由远及近迎面而来。远山、树木影影绰绰。呜呜,咔嚓、咔嚓,一秒,两秒,光圈越来越大,杨娃像被强大的引力吸附在铁轨上,脚步千斤重。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的,竟是小时候的一枚铁钉。他把捡来的铁钉放在铁轨上,火车呼啸而过后,铁钉就会被轧成薄薄的锋利刀片。如果火车从身上轧过,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会比挨打更痛吗?肯定没有那么痛吧,毕竟眨眼间就结束了。

    此刻,他忽然原谅了妈妈的出走。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他可以原谅老爸一次、两次、三次……但他始终没能戒酒。

    呜呜呜呜,连续的鸣笛声惊醒了杨娃,他迅速冲出了铁轨。不知怎的,杨娃感觉从身边经过的火车比平常慢了,他甚至能听到接连的咔嚓声中,夹杂着司机朝他破口大骂的声音。可是他记得从前几次想扒火车的时候,火车都开得很快,而现在黑色的车厢一节一节慢慢地从眼前过去,车厢外的扶手就好像在等着他攀上去。难道是老天爷眷顾吗?杨娃心中暗喜,他忘了身上的伤痛,跟着火车跑了起来。能行!他边追火车边把背包奋力地抛到了火车上,然后瞅准时机纵身一跃,牢牢抓住了车厢外的铁梯子,他吊在车上拼尽全力把发软的脚抬上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身体在颤抖,耳朵在轰鸣,手脚在发麻,当他终于翻倒在煤堆上时,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然后大笑起来,同时两行热泪无声流下。他要去找妈妈!虽然不知道这趟列车会开往何处,但他坚信必定会从这黑夜开往黎明。

    车厢哐当哐当地晃,火车渐渐加速,冷风吹得杨娃瑟瑟发抖,他不得不把包里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他突然有点想念老爸,小时候每到寒冬腊月,老爸总把他的脚揣怀里捂得暖烘烘,等他睡着了才出去。他有点后悔,出门前忘了给老爸床边放一杯水,因为他半夜必定会渴醒。但身上的疼痛又叫他有点恨他,杨娃边想着,边迷迷糊糊地在这硌人的煤堆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火车停了下来。糟了!他赶紧把蒙在脸上的旧衣服胡乱塞进包里,翻身下车。

    “喂!站住!”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杨娃拔腿就跑,无奈这腿经过一夜休息反而更痛了,三两下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赶上逮住,看样子应该是司机。

    “哪来的毛孩吃了豹子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偷煤!”

    “没,我没偷。”杨娃战战兢兢。

    “还敢狡辩?这包里是什么?”司机一把扯过杨娃手里的布包,拉开收缩绳子,哗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几件旧衣服,一个发黄变形的矿泉水瓶,里面还剩半瓶水,一张折起来发黄的纸,半截铅笔,还有一个手工缝制的粗糙小布袋。

    司机傻了眼,杨娃红了眼,仿佛地上那堆东西是他的秘密,把他的羞耻暴露无遗。衣服缝了又补,针脚拙劣。矿泉水瓶是他在铁路边捡来的,是他唯一的水壶,每次上山放羊用它来装水喝,却早已被开水烫得变了形。司机弯下腰捡起衣服抖了抖,重新装进了包里。他打开那张发黄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图形,细长的三角形上面,从小到大依次排列着三个圆球,看起来是个塔形的建筑物。

    “娃儿啊,你这是……”司机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你怎么跑到这车站里来了?很危险的。快快回家吧。”

    “我没有家。”杨娃倔强地说。“胡说,哪个没有家?那你这是要到哪去?”

    “我要去找我妈。”

    “你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杨娃想了一下又说:“就在这。”他指着画说。

    司机仔细端详了一下画上的塔,皱着眉问道:“这很远呐,你怎么去?”

    “大叔,那你知道这是哪了?求求你告诉我。”杨娃眼睛亮了起来。

    “唔,看样子应该是上海东方明珠塔,上海,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多谢阿叔,我这就走。”杨娃拿过图纸和布包转身就要走。

    “那边,火车站在那边。”好心的司机给他指明了方向。

    杨娃的脚步轻快起来,他终于知道妈妈所在之处—上海,这么多年,他感觉第一次离妈妈这么近,近得仿佛明天就能见到她。

    “什么枝花火车站?哦,攀枝花!”杨娃猜出了第一个字,他激动地往车站走去。进了站他愣住了,从未出过远门的杨娃,不知道该往哪走,该如何乘坐火车,又该坐哪一列车。站厅里人来人往,穿着各种不同民族服饰的人,或拉着箱子,或背着背篓带着娃儿,或挑着扁担,沉默着,笑着,皱着眉头,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杨娃手无足措愣了好久,最后他兜兜转转,看到很多人排队不知道干啥,他便也跟着排。

    “票呢?”

    “啥票?”

    “火车票!”

    “我……我没有!”杨娃红着脸逃开了。杨娃来回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售票处。

    “我要去上海。”

    “没有。”

    “什么?怎么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要到成都转车。成都的要不要?座位56块,卧铺103块。”

    “啊,这么贵?能少点吗?”

    “你当这是菜市场啊?买不买?不买下一个。”售票员不耐烦地甩了个白眼。

    杨娃咬着嘴唇窘迫地走开了,他全部家当只有38块5毛,这是他捡废品存了整整一年的钱。他感到无比的沮丧,想不到火车票那么贵,上海忽而变得遥不可及。身上的衣服沾满煤灰,他没敢坐候车厅椅子上,生怕惹来嫌弃的目光,于是便找了个无人角落颓然坐到地上。他凝视着纸上的图案,回想起多年前从外婆家得来的照片,照片里的妈妈白了些,也胖了些,脸色甚至有淡淡的笑容,妈妈笑起来多好看啊!她椅着栏杆,身后就是美丽的东方明珠塔。那是妈妈离家两年后寄回来的照片,她不敢往家寄,只寄给了外婆。这是杨娃唯一的念想,想妈妈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完便把它藏在枕头套底下。但有一天杨娃怀揣着照片睡着了,被进门催他起床的老爸发现,他恶狠狠地把照片又撕又扯,过了塑的照片把他的手割出一道血口。不管杨娃怎么哭着哀求,也没能阻止他把照片扔进了火炉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的影像在火中化为灰烬,那一刻他真恨他爸。

    他看着这张凭印象画的塔,想起妈妈的笑容,默默在心中呼唤着:妈妈,妈妈……

    杨娃来来回回努力辨认着车站各处的字,又询问了好几个人,总算找到了两趟成都方向的火车,他想混在人群中进站,但都失败了,还被训斥了一番。折腾半天又饿又累,他想买两个馒头,付钱的时候发现布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他翻遍整个包,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愣是找不到装钱的布袋子。他脑子轰的一下空白一片。

    “我……我不买了。”杨娃嗡声嗡气地说道,把手里热乎乎的馒头递回去,又遭了一顿骂。

    杨娃坐回角落里,把瓶子里最后一口水喝了,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就睡着了。饿了就睡觉,他从小便习得这项本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饿了一天一夜,肚皮都贴到了后背。眼看不远处一对情侣正在吃泡面,不多时女孩摆摆手,男子便停止了喂食,收拾一下走向垃圾桶。杨娃眼巴巴地盯着,垃圾桶满了,他只好把泡面杯放在旁边的地上。杨娃咽了咽口水,最终饥饿战胜了尊严,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飞快地端起了地上的泡面杯回到角落。他把汤里的塑料包装膜挑出来,叉子捞了捞,面还剩了一点,热乎的,飘散着阵阵香味,眼泪落到汤里,他把汤一口不剩地喝完了。

    “喂,兄弟。”一位少年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的地上,“我留意你好久了,怎么,离家出走了?”

    杨娃机警地打量这陌生人,年龄大约十四五岁,跟自己差不多,旧衣服旧鞋,但比他身上的干净,斜挎着一个崭新的黑色皮包,跟他吊儿郎当的气质不太搭调。

    “你想干什么?”

    “别那么紧张,咱有缘,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交个朋友吧,我叫秦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娃。”

    “你哪里人?要不要吃包子?肉馅的。”秦天递过来一个包子。杨娃没接。

    “没毒!”秦天说着咬了一口,“吃吧吃吧!”说着硬塞到了他手里,又递给他半瓶饮料。

    “说说吧,你怎么回事?”秦天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问道。

    “我要去找我妈。”

    “哦,那真好。我也想找我妈,可是我没妈,哈哈,也没爸,奶奶也死了。”

    “那你比我可怜多了,至少我老爸一直在身边,虽然他有时候喝醉了会打我。”

    “我要是有老爸,那天天被打我也愿意,知足吧你,我连我爸是谁都不晓得。”

    “那你怎么活?”

    “天无绝人之路。”秦天眼观四方,“看着。”

    说罢他朝着人潮涌动的进站口走去,很快又回来了,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个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大大小小好几张钞票。他抽出一张十块钱递给杨娃。

    “拿着!”杨娃手一扬打掉了。

    “你干什么?”秦天生气地捡起钱。

    “原来你是个小偷!我不要偷来的东西,我爸说了,人穷没关系,不能志短,偷鸡摸狗的事坚决不能做。”

    “你不是恨你爸吗?咋还听他的话?哼,不偷哪来的钱?哪来的肉包子?”杨娃一时无语,他想起他爸,在他心里除了发酒疯的时候,他是个好爸爸,一个正直的好人。“我情愿吃垃圾桶里的东西。”杨娃倔强地说。

    “你别看不起人,我虽然是小偷,但我偷东西也是有原则的,老弱病残孕我都不偷,只偷有钱人。”

    “小偷就是小偷,还分什么人?”杨娃不愿与他为伍,抓起布袋就走。秦天好像打定主意要赖着他,不管他走到哪都跟着。他跑到东,他跟到东,他跑到西,他跟到西,甚至连上厕所都跟着。

    “你跟着我干啥?我没钱,我的钱被偷了!”

    “求求你跟我聊聊天吧。你看我整天跟个孤魂野鬼似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我要去找我妈,你跟着我也没用。”

    “那我就跟你一块去找你妈,反正我没家,路上还能作个伴不是?话说你妈到底在哪啊?”

    “在上海。”

    “上海我知道啊,东方明珠嘛!”

    “你说的是真的?”杨娃一下停住回过头来,与紧跟在身后的秦天撞了个头。

    “哎哟!”秦天捂着额头嗷嗷叫。

    “你真的去过东方明珠?”

    “那当然!我走南闯北的去过的地方多了去。”秦天拍拍胸脯自豪地说道,其实他压根没去过,就从电视上看过。

    “那你快跟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要怎么去?”

    “嗯,嗯,那里可漂亮了······喂,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秦天把他带到候车厅一个另一个角落,利索地打开地上一个大布包,里面竟然有两床旧棉被!一床铺地上,一床盖身上。

    “喂,不会有人赶吗?”

    “没事的,经常有人夜里等火车。赶了再走呗,走了再回来呗。今天去成都的火车已经走了,你今晚就跟我睡吧。”秦天打量了一下杨娃又嫌弃地说:“赶紧先把你这身脏衣服换一下。”杨娃便不好意思地跑到厕所换了衣裤。两个同病相怜的少年钻到一个被窝里,打闹一阵后,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天来,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

    “上海那么大,我们要怎么找你妈?”

    “我也不知道,我就到照片上的地方等,等一个月,等一年、两年,总有一天她会再去那里的。”

    “你傻啊?”秦天翻了个白眼,“唉不管了,咱去了再说,总会有办法的。现在你听我说,我们待会混在人群中,只要过了检票口进了站就好办了,上了车看到查票的就躲,给你一张旧火车票,躲不了就给他看,出站也靠它了。懂了吗?不要怕,一怕就容易露馅!”

    说得简单,但等到进站的时候,杨娃还是被拦住了。后边的秦天见形势不对,明目张胆偷了一个乘客的包立马逃跑。

    “小偷!抓小偷!”人群一阵骚乱,检票员也丢下杨娃去喊安保。“快走!”秦天回头朝杨娃大喊。杨娃回过神就趁乱溜进车站上了车,火车开动了,他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始终不见秦天。杨娃坐在厕所旁边的小块空地上,看着窗外的山和树不断往后退去,一种孤独无助又悲伤的心情涌上心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腿脚都麻木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杨娃打开布包想拿瓶子去接水喝,却发现包里不知什么时候装了几个馒头,还有一个捆紧的红色塑料袋,里面竟然是零散的十几块钱。杨娃伏在膝盖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原来秦天早就预料到。

    杨娃在火车上东躲西藏逃过几次检票,他感觉自己像个扒手一样,煎熬得很,最后实在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在普雄狼狈地下了车。杨娃绝望地在城里游走,渴了喝生水,饿了买个馒头啃一天,或者翻垃圾桶找点吃的,风餐露宿。他舍不得用秦天给的钱,得留着,他还想去上海找妈妈。他到处翻垃圾桶捡可以卖的废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半盒吃剩馊了的饭菜或者面条。

    一天,杨娃路过一个快打烊的饭店,门口摆着几张圆桌,上面摆满了杯碗盘碟,剩了好些饭菜。杨娃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残羹剩饭。一位微胖的女人过来收拾桌子的时候,他把包里捡来的一个旧盘子拿出来,可怜巴巴地抖着,他想要点剩饭。杨娃到了成都就一直装哑巴,哑巴可以避免被盘问,避免被遣送回家。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让他坐着等会,也没说别的就转身进到店里去了。杨娃不好意思坐,就站着等。没多久老板娘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

    “坐这,慢慢吃。别烫着了。”说罢又忙着收拾桌子去了。

    杨娃吸嗦吸嗦把细长的面条吸到嘴里,酸、辣、香、滑、劲、脆,是正宗的家乡味道,也是杨娃最爱的美食。杨娃眼睛湿润了,他想起和老爸在家做岩脚面的时光。他想起和老爸一起把晒干的青蒿烧成灰来制作天然的碱水,爷俩推着小板车到村里的石磨去磨面,和面的时候老爸一边搓揉,杨娃在一旁加面添水,面团渐渐揉搓成条,再把软弹的面条连环套在竹棍上。不过杨娃不会拉面,只瞧着老爸把粗犷的面条像变戏法似的,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增放的上架拉杆越来越多,最后面条就像瀑布一样悬挂在门口的架子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当这时,杨娃心里就会油然生出一股对老爸的钦佩之情。

    好心的老板娘忙完坐了过来,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道:“娃儿,你是走丢了,还是?你家在哪?”杨娃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不说话。

    “你是哑巴?”杨娃又点点头。“你是没有地方去吗?会不会干活?就是洗碗端菜什么的?”

    杨娃一听赶紧点点头。

    “那你就留在这里帮忙,成不?管吃管住。”就这样,杨娃留了下来。他想努力攒点钱,他想去找妈妈。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去,但他觉得总归要先攒钱。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天晚上杨娃在收拾碗筷的时候,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看墙上挂着的电视。老板娘平常没啥爱好,就喜欢看电视,尤其是新闻和民生频道。她正嗑着瓜子,突然停了下来,瞧瞧杨娃,又看看电视,再瞧瞧杨娃。

    “杨娃,快过来!”

    杨娃愣了一下,并没有过去,手上油腻腻的,他想先把桌子收拾干净。

    “杨娃,快别忙活了!”老板娘又叫了一遍,索性放下手中的瓜子,走过来把杨娃拉到电视机前。

    “你快看看,这男人在找孩子,也叫杨娃。”

    杨娃看着电视里的男人,黝黑削瘦,胡子邋遢,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他手里攥着一叠寻人启事面对着镜头,上面写着寻人启事:杨娃,男,14岁,身高1.65米。贵州口音,方形脸,皮肤较黑,右眼靠鼻梁处有一颗黑痣。有知情者请联系杨大军,电话:XXXXX,重谢!寻找一位14岁的少年,照片用的却是五六岁模样的小孩,杨娃想笑他傻,却只能使劲憋着眼泪。

    那张照片是他六岁生日的时候,老爸带他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山路到集市上拍的,他人小腿短,山路坎坷不平,大半的路程都是老爸背着他走。杨娃记得老爸宽厚温暖的背,托着他屁股的大手掌,一个接一个的民间故事,杨娃趴在老爸背上,安心地睡着了。

    “我叫杨大军,我儿子叫杨娃。我已经找了他整整半年有余了。我从贵州六盘水出发,最开始是往昆明方向找,30多个站,每到一个站,就下车到处找,到处打听,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找了四个多月什么消息都没有,真的很煎熬。接到过几个电话,有人说见过我娃,不分昼夜地赶过去,有的谁认错人了,有的是骗子。我都这么惨了,还有人要骗我。云贵一带都找遍了,我想他可能走的不是这条线,于是又返回六盘水重头开始往东北方向找。从六盘水找到攀枝花,在攀枝花火车站遇到一位少年,他跟我说见过杨娃,杨娃到上海找他妈去了。”男人原本压抑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

    “这是我第一次确实地收到关于儿子的消息,它就像北极星,支撑着我一路追着火车找下去。我原本有老婆孩子,后来老婆走了,都怪我,都是因为我发酒疯她才离开我们。后来,连我儿子也离家出走了。我悔恨啊,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好让自己再也拿不起碗来喝酒。我儿子从来没有出过门,身上又没钱,他咋个去上海?他没钱,但他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说谎,也不会偷别人的东西,我想他只能扒火车,说不定会沿着铁路一直走。”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从脚边沉重的背包里掏出来一大叠小卡片。

    “娃儿不见了以后,我在乡里找了好多天,没有一个人说见过他,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夜里坐火车走了。我把家禽家畜都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我需要钱,我要找我儿子。后来我从攀枝花到西昌,从西昌到成都,一个站点一个站点地找。我心里想着,只要一直找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我没住过一次旅馆,没到店里吃过一顿热饭,除了被骗的一些钱,其余的都在这了。”

    男人颤抖地把手里的卡片举到镜头前,那是多少张火车票啊,它们新旧不一,有的卷起了边,有的折起了角,有的皱巴巴的,最上面的则比较崭新整洁。

    “这里是83张火车票,已经是我全部的家当了。从西昌到这里,我逃了几次票,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我心里也很愧疚,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现在不扒火车了,我沿着铁路一路乞讨,一路找,苦是苦,但这些苦都不算什么,我心里苦,一想到我儿子可能也在某个地方风餐露宿,我就觉得很对不起他,我儿子就是我的命。”

    男人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抬起久未清洗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从攀枝花到成都,我又找了几个月,还是没半点消息。现在我就像在夜里走山路,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可是我不能倒啊,我想儿子,我得找他。好心的人,如果你们看到我儿子,请施舍点东西给他吃吧,老天爷保佑你们。儿子啊,求求你回来吧!我已经戒酒了,真的不骗你,我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打你了,求求你回来吧!我保证会好好对你,回家,我给你做最爱吃的岩脚面,给你做羊肉粉,再加两个煎蛋,三个也行。回家吧儿子……”

    杨娃看着才过了大半年却像苍老了二十岁的老爸,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一步走近电视机,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哭着喊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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