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

黑城

人生在世，若要摆脱困惑，就去无惘之地寻觅黑城。

如遇黑城，便有答案。

——————

想了很多，走了很久，披裹一身的疲累，隐忍脏腑的焦灼，我终于来到这个地方。

没有星辰日月，没有风霜雨雪，没有水汀涟漪，没有林中草木。

没有阴晴，没有辉黯，没有寒暑，没有我所想象或期待的一切。

只有一袭黑袍孑然坐在苍茫无界的天地间。

他看向我，目光如寒冰冷峭。

我心中一颤，分不清自己是惊惧他的突然出现，还是担忧他会突然消失。

“这是……什么地方？”

他极轻快地抿了抿嘴唇：“无惘之地。”

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至少找对了方向。

我长舒口气：“你可知黑城在何处？”

拨开层层浑浊，他伫立于幽冥之上，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羸弱的胸膛。

原以为黑城是座黑色的城池，却不曾想是位黑衣的少年。

———————

“世人都知黑城，却从未说起你。”

他比无声无息更加沉默，如同曝晒之后龟裂的河床。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存在的意义，只为回答问题，如果无人发问，我便无法开口。”

既然如此，我只得倒带重来：“世人都知黑城，为何从未说起你？”

他的目光投向并不存在的远方：“人们记住黑城，是为了得到答案，忘记有我，是为了不留遗憾。这样很好。”

“遗憾？什么遗憾？”

“啊，你还不知道。”猝不及防，那张岁月无法蚀刻的面容忽然绽放一丝笑意：“来无惘之地找我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金钱、荣誉、良知……都已经无所谓了。

既然是那么羸弱地拥有着，选择放弃自然格外容易。

“说说看，代价是什么？”

逐渐放大的笑意如同黑色的迷雾盘踞着他的双眸：“得到答案后，你会知道的，但如果你反悔，余生便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我漠然转向身后，来时的足迹早已被混沌吞噬干净。

这是一场赌局，赌注是未加设防的心甘情愿。可如果此生找不到答案，愿赌服输，未尝不可。

狼狈而疲惫，我点了点头：“现在可以提问了么？”

——————

我爱上一个女人，尤物，魅惑。

这个女人也爱我，撩拨，多情。

她同时爱上另一个男人，放浪，不羁。

然而这个男人并不爱她，鄙夷，玩弄。

我已经精疲力竭，她还在摇摆不定。

既非良人，何谈成全。

我不会问要怎样才能让她得到幸福之类的蠢话。在一局定输赢的豪赌面前，别人是否幸福，又有什么重要？

“怎样才能得到她？”

少年一双幽深犀利的黑瞳，如同一头探夜蛰伏的猎豹。

“取而代之。”

无邪的笑颜令我全身恶寒。

黑城果然什么都知道。

那个横刀夺爱的男人，便是我的同胞手足，然而除了一副皮囊，我们之间只剩下截然相反的棱角。

他是潇洒，我是桎梏；他是桀骜，我是沉潜。他是诱人蠢蠢欲动的欢乐场，我是令人昏昏欲睡的独角戏。

“这怎么可能？除了样貌，我们之间相差太远……不是么？”

星星点点的狡黠在黑城的眼底不断闪现：“其实你们很像。”

在一瞬间，我又想起了那个常常将“可惜啊，哥哥爱错了人”挂在嘴边的他。

胜利者的诅咒，祷告者的姿态。

一个疯狂，一个自私，一个滥情，一个偏执。如果爱情分属两极，他和我都是黑色。

“取而代之，只能这样？”

“只能这样。”

——————

“哥？是你么？”

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当我推开房门，他永远都在等。

环顾着一尘不染的陈设，想象着他每日打扫的寂寥，我只能继续沉默。

“一个月不在，你去了哪里？”

他的目不转睛让我忽然想起黑城深不见底的幽瞳。

“我……在忙。”

“哦？是么。”他递上一杯热水：“那个女人来过，她不想再见你，我也不会再见她。”

木然卸下行囊，我尽量表现得不为所动。

这就是我的好弟弟。迫不及待地撕裂伤口，赏心悦目地看着笑话，攀延在我心头狰狞的蔷薇，在他口中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可惜啊哥哥，你爱错了人。”

大概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手捧的那杯热水似乎早已失去温度。我被冻得牙齿发颤，全身不由微微蜷缩：“你先回去，我要休息。”

“那你睡吧，我去做饭。”

充耳不闻是他的习惯，所以作为兄长二十多年，我从未享受过颐指气使的特权。

反锁房门，四肢瘫软在床，一袭黑衣入梦。

“哥，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铺天盖地的腥红涌入无惘之地，黑城站在原地，依旧似笑非笑，我却真真切切地哭了。

再次清醒，厨房传来四分五裂的脆响。

“哥，这砧板太旧了，改天给你换个新的。”

倚在床头，听他一边洗刷一边哼唱情歌，我的眼睛还在发酸。

既然是黑城给出的答案，我应该相信，我只能相信。

———————

餐桌前相对而坐，他似乎很高兴，连为我夹菜都比以往频繁。

被人抛弃和抛弃别人，果然是不同的心境。

“再来一碗？”

我摇了摇头，将筷子轻轻撂下：“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睁大眼睛：“回去？去哪儿？”

去酒吧买醉，去夜场猎艳，随便去哪儿，总之别在我眼前出现。

然而我只是一言不发，任由他坦然留下。

“哥，你有心事？”

“没有。”

“还在想那个女人？”

“没有。”

他忽然恼了，从沙发上窜起，一把拽住我的衣领：“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我没挣扎，任由他的狂怒喷薄在脸上：“她是这世上唯一让我心动的人。”

手背的青筋已经示弱，他还在咬牙切齿：“这么说，非她不可？”

“是。”

他撤回双手，又恢复了往日的轻狂倨傲：“很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就算他摔门离去，我也并不在意，毕竟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

脱胎换骨需要时间，取而代之需要目标，所以我并不排斥他执拗的陪伴。

“这款衣服不适合你。”

笑话，镜子与影子，能有什么不同。

无视他的皱眉，我走向柜台结了账。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街角，毫无预兆，她再次出现。

我假装感受不到尴尬，主动上前：“好久不见，还是那么漂亮。”

对于我的反应，她和他深感意外。这种热烈的搭讪并不是我的台词。

寒暄着告别，他惊诧于我的坦然：“哥，你今天有点奇怪。”

“是么？我不觉得。”

这是第一次在我笑时他没有咧着嘴迎合。

既然下定决心混淆角色，三人一台的好戏才刚刚登场。

这次邂逅不久，我再度约她见面。

“他应该说过，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我点了点头，耐心等待下文。

“男人很奇怪。”她将松散的长发撩到背后，尽量以优雅的姿态遮蔽屈辱：“和你在一起时，他千方百计地取悦我，等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你，他又变得那么冷漠，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真是可笑，努力变成另一个人的是我，而她现在放不下的还是他。

抿一口咖啡，我继续保持着宽容的微笑：“我的弟弟天生不懂专注，物是人非，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没有说话，低垂的眼眸逐渐暗淡。

“但我不同。”握住她冰冷的左手，我是那么的深情款款：“既然是我的开始，就注定是我的结局。”

虽然没有躲闪，她的脸上却写满了不安：“你……你在胡说什么。”

如果此时此刻将爱恋与不舍脱口而出，又将变回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

蓦然收回右手，我略带讥诮地扬起嘴角：“没什么，感慨而已。”

欲擒故纵是他最擅长的狠毒，她却甘之如饴。欣赏着对面绯红的脸颊，我知道自己终于扳回一局。

——————

微弱的胜利让我兴奋地整夜辗转反侧。同床而卧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哥，你不舒服么？”

我侧过身，避开他炙热的目光：“没有。”

沉默许久，他忽然问起：“你和那个女人还在联系？”

我没有回答。

“你还爱她？”

我依旧没有回答。

他的脾气一向暴躁，这晚却格外平和：“哥，她配不上你。”

黑暗之中，我转过身，帮他掖好被角：“太晚了，快睡吧。”

没错，他是我相依为命的手足，我的血浓于水的至亲。

他会护着我，哄着我，粘着我，不择手段地讨好我。即便忽远忽近，若即若离，除了这场横刀夺爱，他从未伤害过我。

可就是这一刀，被他干净利落地扎在心口。

如果换作其他任何人，我不会这般怨恨。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一定是他？

——————

逐渐融入他的世界，我理解了黑城的话。

原以为他是磁场的另一端，是天平的另一半。其实，我和他并没有太多不同。

走过他的路，唱过他的歌，相似的悲伤，类似的欢喜，虚伪的陪伴，真实的觊觎，我终于发现，他的热闹，他的跋扈，他的留连戏蝶，他的朝秦暮楚，只是为了慰藉孤独。

有时候距离太近，我会恍惚，这究竟是对他的模仿还是对他的探索。

“哥，你说人为什么会感到孤独？”

“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原来，你真的爱过。”

我本能地点了点头，虽然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她的面孔。

“为了心爱的人，你什么都舍得？”

“当然。”

我在撒谎，他却比我更加忧伤：“哪怕彻底地改变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终于有所察觉，可惜为时已晚。

我不想解释，面目全非总好过痛彻心扉，即便说了，他未必肯懂。

他不懂没关系，只要她能明白。

酝酿多日，我以为胜利在望：“既然非此即彼，不如重新选择。”

“对不起。”泣不成声的女人已经接近崩溃：“你不在身边，我会想你，你站在面前，我会想他。我不知要怎么忘记，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进退两难的不仅她一人。

打破僵局的答案，我不是不知道。

令人难过的是，黑城从不会犯错。

——————

同过生日的夜晚，我主动邀他喝酒。

“哥，最近的你不像你。”灌下满满一杯，他忽然笑出声来：“反而越来越像我。”

我姑且将这句话作为认可：“怎么，像你不好么？”

“当然不好，这世上，只有你才是好的。”

他的确醉了，眸中氤氲太过。

我为他满上一杯：“像你很好，容易讨女人欢心。”

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女人……那个女人？”

“对，就是那个女人。”

直到目睹他像枫叶般在眼前无力坠落，我还妄图假设，一切都不是真的。

“哥，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目光无悲无喜：“为什么下不去手？”

“闭嘴！”我跪在地上，用手堵住他口中不断翻涌的鲜血：“混蛋，你干了什么！”

那日买来的毒药，我明明已经扔掉......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一把将我推开：“如遇黑城，便有答案，取而代之……可惜你不舍得。”

听到这个名字，我五雷轰顶：“你疯了！”

“哥哥爱上弟弟，弟弟爱上哥哥，我疯了，你还不是一样。”

埋藏至深的秘密被他一语道破，我像是被掐住七寸的毒蛇，想呲牙报复，却动弹不得。

他还在笑：“你恨我，不是因为那个女人，而是因为人伦纲常，天地不容。”

“……”

“你怕了，怕我明白你的心意，却会比你率先投降。”

“闭嘴！”

“杀了我，能得到心目中最完美的伴侣，还能洗刷由我带来的耻辱，这么好的答案，你偏偏不听。”

“给我闭嘴！”

如我所愿，气息衰竭的他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哥，求你了，别恨我。”

“......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也别恨自己。”

“......”我跪在地上一整夜，搂着他冰冷的尸体，心如灰烬，无泪可流。

—————

她要嫁给我，为了所谓的救赎。

黑城对我的再次出现并不意外。

“他何时来过？”

“和你一样，遭遇背叛的时候。”

“他的问题是什么？”

“和你一样，怎样才能得到她？”

“你的答案是什么？”

“和你一样，取而代之。”

“他的代价是什么？”

“和你一样，失去爱情。”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一切都是错的？”

“答案没错。”黑城依旧没有表情：“但问题错了。”

是啊，如果我们不那么自欺欺人，我不会失去，他也不会离开。

“这个代价我付不起，后悔了，可以么？”

黑城点了点头：“我说过，如果后悔，你要留在这里，直到永远。”

我不再发问，任由四肢融入无惘的混沌。

在混沌之间，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我哭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笑了：“因为后悔的不止一人。”

原以为黑城是一位黑衣的少年，却不曾想是一座黑色的城池。

在这座城池，有星辰日月，有风霜雨雪，有水汀涟漪，有林中草木，有你想象和期待的一切，唯独没有求而不得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