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春末夏初的日子,麻雀在清晨窜上楼旁的大槐树,楼下小卖部响起打牌的吆喝,自行车压着刹车溜下长长的下坡,长长地吟唱,我在这伴奏中起床,身上难受但心情不坏。
床单在阳光下一抖绽开,像经幡或披风。我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没开水龙头,又走出去,屁股贴着凳面的边坐下,勺子在八宝粥里搅几合,又出来从嘴里过一趟,扎个猛子钻进蜂蜜,蜂蜜沿着勺子边垂滴而下,像龙涎。
我从厨房柜子里捡几粒冰糖,从电饭锅里提起胖胖的一袋中药,药汤沿着剪开的一角飞流进碗里,荡起馥郁的醇香,如果咖啡的香气是只小猫,茶香是青龙,那中药这股药香一定是千年玄武了——端起碗,烈火煅淬的深沉气韵令我颤栗!
摁开电视,放起奥特曼,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倦怠,又开始看《人民的名义》,大佬们斗智斗勇间总有一个黄毛跑出来跟女朋友吃饭。逐渐有些走神,想起小学逃学在家看大风车,中午在阳台窗前踮着脚看见小卖部的奶奶出门回家,怕被问起怎么在家又没勇气撒谎而不敢去买辣条,就翻出柜子里的巧克力派垫饥。现在我也实在不想出门,疲于解释和面对各色目光,想着还是等掩着夜幕再出去溜达溜达。
点外卖似乎总有着让人着迷的吸引力,不知是因为吃惯了食堂偶尔换花样的新鲜感,还是选馆子挑吃食带来的和购物相仿的体验,这成了我待在家一天极大的期待,因而坚决推掉了妈做好中午自己热了吃的提议。
打开饿了美,翻翻滚滚,从披萨到黄焖鸡,从米线到麻辣烫,最后决定点小笼包,这家包子铺与去年去喝的羊汤开在同一条街上,说是街其实是小巷,南北向的巷子两旁许多小馆子,从烤鸡到寿司,从拌面到煎饼果子,门面往往小而破旧,味道却都有些不俗,让人常想一二。
包子到了,外卖小哥吭哧吭哧爬上楼,我带个口罩围上围脖给他开门,在他惊诧的目光中说着“谢谢谢谢,辛苦啦”一边接过袋子。我又去卫生间照镜子,蓝口罩红围脖,我不禁笑着点头,甚为满意。
一屉鲜肉,一屉芸豆,一碟八宝酱菜,又盛一碗八宝粥,放一部《大雄的宇宙开拓史》,开动!
五十八、
如果说前天穿越几百年去见识了古中医的仙风道骨,今天穿越回来看的可就是实打实的现代中医了。
门口一个大立牌——一身白大褂,抱着胳膊笑,浓眉,一溜白牙,没眼镜。
“金陵中医药大学,”我爸带上车门,楼梯上的步子顿了顿,“中医学博士。”,点点头,一路上去进了大门。我也抱着胳膊,跟立牌相视而立。
诊室在大厅一侧,过了等候的小厅,纵深进隔断里面。我蹲在大厅玩手机,一边摸着脖子翘起的鳞片。这里的人谁也不看谁,谁看见谁也不笑,手里抓着一小根稻草,草叶上多少写了一个数,翻来覆去看,想了想,医院里大抵就没见过笑脸,从一下决心来,命运已出了两手的掌控,飘飘悠悠,悬而未决,及至到这儿,才一半着落到半大纸片上。叫号慢了,皱皱眉,嫌前面的病症繁复,耽误了轮号效率;叫号快了,皱皱眉,怕自己马上进去,小病看出大病,大病看不出好转。
我爸踢我屁股一脚,叫我出去晒太阳,我骨碌碌滚到门口,站在太阳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怕,时间一旦出了校门,就挣脱了束缚,驰骋于荒野。
歇了一阵,终于到号,隔断迤逦打开——朱大夫在船上,招呼我坐下,我踏上船,摇曳起来,“皮肤病还是外科,外科病都是小病,都能治好,放心。”他一边提起茶壶,给我斟上一杯,我盘腿坐在桌对。两岸青山西走,船儿一摇一摆,我喝了口茶,和朱大夫谈起来,他指给我看山,说那一大片林子在山南,又绕水而生,向阳汲水,初时很是茁壮,后来树身多生斑病。我听了豁然开朗,他又给我斟上茶,立起身吆喝一声,船篷跑出个穿褂衫的伙计,把支笔交给他,沾饱浓墨,西风吹得他白褂飞摆,他迎风落笔,飘逸遒劲,墨迹凝结悬空,在山水间晕开。
“生白术,十。地黄,十。白茅根,三十。茯神,十。马齿苋,十五…”收笔,船靠,朱大夫抬起头,把方子交给我,我恍惚出了诊室,拿药上车,朝我爸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想:这多年来,我看过不少中医。小的时候,逢感冒就哮喘,多亏一位姓高的儿科专家,我叫她“高奶奶”,我姥姥和她相近年岁,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高奶奶头发半白,问症把脉,不消五付药,就息了许多医院看不好的我的哮喘。过年我起病时,还曾登门去她家打扰,她仍是笑着给我开方子,分文不收。我妈开玩笑说高奶奶是我的私人医生,回想起来,她真是一位仁厚慈祥的奶奶,我很怀念她,长大就很少去找她看病了,如果她还在,我真想去看看她。及至上了初中,常去看一位本地有名的中医,他从中医院出走另一家小医院,那家医院本没有中医,为他专门设了一个中药房,效率很低,每次抓药往往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抓药的当儿,我就在医院周围逛游,因为离家很远,在这儿进一家书店、出一家小商品铺,都是新的体验。他开中药的同时,会拿一种抗过敏的小药片,去抓了许多次药我依然不见好转,他开始怀疑我没有按时吃小药片,我爸就这样对他留了坏印象,便不再去了。后来听说岩台有很好的大夫,就周六早早起来,驱车往岩台,小医院建在农博园里,进医院不花钱,进农博园花钱,走廊上塞满了人,昏昏暗暗的,我拿一个小长条mp3,在食指大小的屏幕上看小说。大夫一共两位,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女儿承父亲的衣钵,走廊上的人都呼“中医世家”,我是世家里晚辈给看的,她和中药伴开一条药膏,叫“他克莫司”,我深信那是激素,一次也不曾用过,后来大夫问我为什么开了很贵的药膏不用,我向她提出激素的问题,她甚觉我不可理喻,我终于再也没去农博园里的那个破旧小楼。再后来,衡海一对兄弟俩行医,兄名“涛”,弟名“波”,兄声明远播,全国各地去坐诊,于是先去找弟看。居民楼某一层,家里布置成中医爱好者据点,弟桌上一排书,新新的,指甲很长,在我手腕上掐出两个小月牙,即时打印出两行方子,从白纸上裁下一小溜给我,收下一张红钞;赶上兄有幸回衡海,不辞辛劳请一天假去看,从上午排到下午,才见到兄,显然是比弟有威望的,不说话,也不笑,水平也比弟要高,洗个手的功夫,方子已经写好交到下手手里,面前的机器喊一声“五张”,下手喊一声“下一个”。我倒不觉有甚不妥,我妈说这是流水线作业,太不用心,就没再见过这兄弟。再往后,我爸疑心我脊柱侧弯,去一个叫“春风堂”的门市里看,里面坐了一个胖子,穿个蓝T恤趿拉着拖鞋,让我趴床上来回摸了摸我后背,说大概侧弯了十来度,先免费给我复位一次试试感觉。按了一通以后,我说胸口这两天有点不舒服,他让我平躺,搓搓手,右手在我胸口上方的空气里划了划,像划水,但煞有介事,我爸看他在空气里划手看呆了,划完他让我自己摸,是不是平了,我摸了摸,没说话。及至他又坐好,我爸问价格,他推推眼镜说“一度一万”,看是熟人介绍的就总共收五万,保证弄直,他妻子拉着孩子站在一边说了些感人话,我拍了我爸一下,走出门去,少顷我爸也出来,去医院拍片。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后悔没回“春风堂”把片子摔到那胖子脸上。
这些形形色色的医生,使我不能不去想中医这个职业——中医是不容易做的,因为贯穿始终的一个“等”字。看病时,相信等成了怀疑,怀疑等成了不信。因为要等,许多不学无术的败类有机会藏起一副丑恶嘴脸招摇撞骗,这些骗子坏了中医的形象,可恨至极。但也是因为等,浩繁的中药材药方沐浴过长河漫漫尘埃,辉耀闪烁历久弥新,和那些中医大师的身影一样。
我又想起《大医精诚》的名篇来,“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使我在病中平添了许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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