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娃子,你啥时候死?”一位拄着拐杖,走三步歇一下,头发灰白的老者问。
“八叔,吃过早饭咧?等重孙子上了初中就差不多了。”一位脸干瘦,身体却“饱满”,满头白发的老者笑呵呵地答道。
“以前说,要等你孙子考上大学就死。一晃,重孙子都上小学咧!”
“不知道它是咋想的,让我挨挨磨磨拖了这麽久,还没死。”
“六娃子,还是你有福气啊,都四世同堂咧!”
“八叔,看开一些,你的病就没事咧。”
“说不定我还走在你的前面,到时,咱叔侄俩躺着好好说话。” 说完,头发灰白的老者颤颤巍巍,三步歇一下地走了。
满头白发的六娃子半躺地坐在家门口,笑呵呵地望着八叔的背影。
此时的六娃子已经快九十岁的高龄了,他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很知足。这种满意与知足让他正安心地等死。
年轻时说不怕生,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和无惧。
年老时说不怕生,那是在人生边沿的彻悟,对生死轮回的淡然,对归根的期盼。
六十多岁时,六娃子站在梯子上拨拉屋顶晒的萝卜干,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次年,六娃子又被查出等了肝硬化。
六娃子意识到自己离人生的终点不远了,除了等它的来临外,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像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开始回忆,细数自己的大半生。
六娃子和八叔是同宗,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六娃子这一支人口很快就兴旺起来,同时,这一支的辈分在同龄人中也越来越低。
活着是为了活着本身,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所以,六娃子的父辈们对辈分这个东西并不在意,只一味地发展“生产”。
六娃子四岁时就没了爹娘,他是在同宗的施舍与白眼中长大,很早就体会到了人世间的冷暖。17岁时,六娃子就外出闯荡,同宗里没人关心他去了哪里,更没人会关心他的死活。
六娃子走后不久,他家的土房子就塌了,形成一个大坟堆,将家里的一切,包括六娃子都埋在里面了。渐渐地,这个村庄就没有六娃子了。
多年后,六娃子携家带口回到了村庄。一时间,六娃子荣归故里的事轰动了村庄和小镇,同宗们都急切地和他热络走动,六娃子对此的反应总是淡淡地,谁来不拒,谁走也不留。
六娃子在原来的屋址上盖起了阔气的大瓦房,建好后,它成了村里的亮点,也成了人们饭后的谈资,也使八叔家的大瓦房失了色彩。八叔每次看到六娃子的大瓦房心里就不舒服,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火气在腹脏内攒动。
很快,谈资里的艳羡变成了猜疑:偷的、抢的、也可能是干违法的事,不然哪会那么容易就发财呢?
猜疑的风是如何刮起来的,六娃子不知道,但他知道自此后,八叔见了他说话总会时不时地夹带着“风”的意思,也总会以长辈的身份教育他要“改邪归正”,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六娃子只淡淡地说八叔您说的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回答或是辩驳。
风,在淡淡地反应中,慢慢地不“吹”了。
八叔对六娃子的看法和成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
病名对不生病的人都是陌生的。村里的人知道六娃子得了肝硬化后,就议论这可能是他的报应,钱太多会伤了寿命。
六娃子对这个新吹起的“风”充耳不闻,还是如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等死。如果说起短寿、死,他是不怕的,因为他对死的感觉不陌生,很早以前就与它接触过好几次了。
“六娃子,要好好注意身体,不然人没了,有再多的钱也没用。”四十多岁的八叔关切地对坐在轮椅上摔断腿的六娃子说。
“钱当然有用,孙子还要用它上大学!”六娃子淡淡地说。
“孙子上大学?”八叔听到这个话,如同听到痴人说的梦话。
“我要等孙子上大学,用上这些钱在走。”六娃子仍淡淡地说。
“那你更还保重!离孙子上大学还有五年咧。”八叔说话时将“更”咬得特别重。
天有不测纷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六娃子一直等到快九十岁还没有死,他不仅等到了孙子考上了大学,还等到了重孙子上小学。而六十岁的八叔在第一次中风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满头白发的六娃子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此时他半躺地坐在家门口,笑呵呵地望着八叔的背影,他的肝硬化已发展成肝癌,腹部的积水使他身体很“饱满”,像七八个月身子的孕妇。
现在,疼、难受日日折磨着这六娃子,他知道走了近二十年的死要到了,他希望它快一些将自己带走,人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他对自己的一身皮囊没有什么不舍的。
生命是有韧性的。六娃子忘记了自己生命的的韧性,他天天盼死来,结果死却转个弯找上了八叔,将他带走了。
死似乎忘记了六娃子,让他仍半躺地坐在家门口。偶尔,他会轻哼几声,不知是对八叔召唤的回应还是对疼的条件反射。
死是必然的。六娃子从四岁起就等它来,希望它将他带到父母那边去团聚。但死不着急,它让六娃子在等的过程中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奇迹”,也创造出自己生命的“奇迹”。
生命本就是个奇迹,奇迹过后便是幻灭。
人总归要死的,从生的那时起,等死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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