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娃

来娃死了，死的时候是个大冬天。

当村里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到来娃那两间瓦房里头的时候，来娃就光剩下出的气了。

守青是大队里的医生，他一进门就说：“娃们都出去……”紧跟着一步就跨上了床。

来娃一身的酒味，全身僵硬地埋在一床的烂棉被子里头，脸色青白，眼睛似睁未睁，清亮亮的涎水从嘴角流下来，丝丝绺绺的。

守青翻了翻来娃的眼皮子，试了试来娃的脉，回过头来跟村里人说：“来，帮把手，把这手给扶住…”，说着话就掏出来一根明晃晃的针，在来娃的手上扎了下去，“噗”一声从这头扎到了那头，针在手上扎了个透透，来娃也没吭一声，守青又再扎了一下，这才抬头朝着正在呲牙咧嘴的人们摇摇头，说了声：“毕了，人没了！”

村里人都很惊讶，都摆出了一脸的惋惜，“哎呀，咋就这样了呢？”“谁知道么，昨儿个看还好好的么…”“唉，可惜了，这么年轻个小伙子…”“可不是，三十还不到吧，就没了…”“啥三十，才二十六了，年轻的很呢…”

书记老广把卷烟一撂，高声咳出了一口痰：“那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没人知道？”

人堆里出来个女的，小声地说：“刚才是虎子来说的，来娃不行了，问他怕是知道些啥…”

“就是的，昨个夜里虎子还跟来娃相跟着买了两瓶子酒，还是问问虎子…”好几个人都点着头说。

老广把手一背，走到了院子里的太阳底下：“把虎子叫来，我问问…”

虎子是个十来岁的娃，见了书记吓的腿颤的哗哗哗，还没等老广说话就开口了：“叔，是这，我昨夜个在来娃哥这里耍呢，他说叫我跟他一块去买两瓶子酒，我就去了，回来以后，回来以后……”虎子有些嗫喏。

“回来以后咋么，快说……”虎子爹一看书记要发火，上去就踢了虎子一脚。

虎子哇的哭了，边呜呜边说：“回来以后，来娃他把这两瓶子酒全部倒在两个大茶缸子里头，一口气喝光了，喝完了就把头一蒙睡觉去了，我一看他睡觉了，我就回家了…”

“后来呢？”

“后来天明了，我想看看来娃酒醒了没有，谁知道进去咋叫来娃他都不答应，我害怕了，就赶紧叫人了…”

“嗯，是这啊，那你昨夜个见了来娃，他就没跟你说啥？”

“没有，就是有点怪怪的，眼睛肿肿的像是在屋里哭过…”

“噢”老广抬起头看了一圈人堆堆，半晌问了一句：“谁见过小娥？”

来娃跟小娥相好，全村子里头的人都知道，可是谁也不敢也不会在当明面说，因为小娥是别人家的媳妇。

来娃是个勤快的小伙子，心灵手巧，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人也实在，谁家有个什么事情只要说一声，他一准儿帮衬的妥妥当当，村里人都特喜兴这小伙子。

小娥是一年前嫁过来的，长的也不怎么好看，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叫人听着别扭，一脸蝇子屎一样的斑点，偏偏就爱涂涂画画，走到人跟前一股子怪里怪气的香味道，村里人都不爱搭理她。

来娃跟小娥相好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来娃跟小娥两个偷偷地跑到了外地去了，用书记老广的文明话说就是两个人私奔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奔了一年两个人又回来了，花花世界逛了一圈，小娥还是那个小娥，来娃还是那个来娃。

小娥回到了自己男人的家里，挨了一顿打，没几天又涂涂抹抹香喷喷的出来了，来娃回来以后却整天窝在自家那两间破破烂烂的瓦房房里头，也不常见出来，村里人都觉得好像好几年没见过这小伙子了，谁知道再见面，却是这么个样子。

老广问：“谁见小娥了？”

村里人一阵子交头接耳，没一个吱声的。

正说着，小娥一扭一扭的来了，走到院子里谁也不看，带着一阵香风就进屋去了。

村里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听着，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互相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还没说话，老广大叫一声不好，一头冲进了屋子。

来娃已经彻底硬了，烂被子从脚板盖到了头顶，只把那只扎着钢针的手露在了外头。

小娥跪坐在床边的地上，紧紧地握着那只手，抹的花枝招展的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泪痕，她没哭出声，牙咬得嘴唇血肉模糊，村里人进来一看，都心酸了，伴随着小娥压抑的呼哧声有人偷偷地抹泪了。

过了好久，有几个年龄大的女人就去劝小娥，说算了，人都没了，别难过了，还有自己个的日子要过呢。小娥死死地拉着来娃的手，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那泪水哗哗地往外淌。

村里人心酸着呢，也就把小娥劝不住了，最后还是小娥的男人进来了，一脚就把小娥踢得趴在了地上，小娥还想去拉来娃的手，被男人斜卡在了胳膊底下就往屋外头拉，小娥扑腾不过，声颤颤的跟来娃说了句话：“来娃哥，咱谁都不怪，下辈子我做你的女人！”

男人抓住小娥的头发，三拳两脚把小娥打得瘫在了地上，然后用肩扛着回家去了。

村里人看看小娥流下的血，再看看床上僵硬的来娃，都低了头，连声叹息都没有。

后来村里人再没见过小娥出来，听说她被男人打坏了腿走不了路了，连埋来娃那天也没见她。

来娃没爹没妈，村里人商量着就把他埋在了村子最西边的一处高坡上。

埋来娃那天下了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