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渔阳鼙鼓
铁珩又做起了那个梦。
他仍旧躺在地上,仰面对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轻柔绵密,一片又一片落在脸上。
融雪是温热的,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岳子明!”他连忙坐起身,在荒原上搜寻岳朗的身影。
原上白茫茫一片,岳朗站在交加的风雪中,身影孤零零的,几乎看不清。
“小朗,”他想跑到他身边去,刚刚靠近,脚下的土地却裂出无数深沟,把他们隔得越来越远。
这无边无际的灰白如牢笼般,不知哪里是尽头。
铁珩束手无策地徘徊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指尖染上一片猩红。
这天上飘舞的,竟然不是雪花,而是血!
带着腥味的雪花扑面而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铁珩益发有了不祥的预感,大喊:“岳朗!”
岳朗似乎真听见了,他转过身,微笑着道:“铁珩……”这是他第一次听岳朗这样叫他,他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仿佛特别好听。
然而冷风卷起了更多的雪花,模糊了那个身影,岳朗的声音和着风传来,肃然而郑重:“你回去吧,我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你要去哪儿?”铁珩喝道,“等一等!”
清脆的銮铃声伴着马蹄声响起,岳朗攀鞍上马,朝风雪中疾冲而去。
“你回来!”铁珩吼道,在天地间激起一片又一片回声。他这才发现,风中混藏着无数喊杀声,金铁交鸣。
那刺目的雪色,竟然是无数飘动的战旗,还有兵器与铠甲闪动的寒光。
而岳朗的身影,早已被雪色淹没无踪。
然后,梦便醒了。
外面似乎真变了天,风使劲刮着,窗棂跟着呜呜作响,一阵急似一阵,好似有人在耳畔呜咽。
冬至快到了,怪不得夜有这么长。
铁珩坐在床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跳犹如雷鸣。
他强自镇定,倒一大杯苏合香酒,直接灌入喉咙。可惜这酒落入胃中,却没像往常一样给他带来一点温暖,还是从内到外冷成一团。
一切都是梦,是个荒诞不经的梦,岳朗没有兵困愁城,更没在阵前涉险。他今天刚在金明池与小皇帝玩了大半天蹴鞠,君臣甚是相得,晚上又在御宴上喝得大醉,被五十名禁军用御辇护送回来的。
现在就睡在书房里的床上。
铁珩使劲压抑着半夜三更冲进书房,就看看人是否安然无恙的念头。
已过了四更,天色还是一片漆黑,没有星更没有月,只有檐下的灯笼随风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他拥裘独坐,手足冰冷,脱不开这个梦给他带来的心悸,似乎冥冥中有人给了他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他却错过了,于是无法猜透谜底。
铁珩靠着床栏,轻轻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梦中的銮铃声。
外面的寒风中,好像真有微弱的铃声远远响起。
铁珩一下坐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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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朗是被一阵极遥远的铃声唤醒的,一觉醒来,只觉浑身舒畅,心旷神怡。
他忍不住在床上多躺了一会。
回来没几天,他就喜欢上了铁珩书房里藏的这张小床,准备的卧室形同虚设,连那些好吃的都全数搬了过来。
一切都像铁珩在铁骑住的屋子,熟悉的床,床上有令人安心的、熟悉的味道,喝水的杯子放在床头的老地方,枕头右边压着一卷尚未看完的书。
床尾搭着一领舒适的袍子,正合他的身量。
他披上干爽舒适的长襕,散着发,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只觉通体舒泰。
昨日陛见之后,被官家拉去金明池踢了一下午的球。他并不知小皇帝蹴鞠之技高低,还想着要不要故意让他赢上几场,哄着少年天子开心一下。
谁知李澈虽然年纪不大,一脚球却是踢得着实不赖,岳朗带着齐景和吴为,半让半不让的,居然跟他带的禁军侍卫们踢了个旗鼓相当。
小皇帝兴致极高,蹴鞠罢又在琼林苑设宴,直喝到夜色阑珊,要不是岳朗装作酩酊大醉,只怕要变成竟夜之饮,喝到天光大亮为止。
任谁来看,也是一派主明臣贤,君臣协乐的景象。
然而真正的信任,从来都是同生共死,搀在血与火中锻出来的。叫一个整天坐在皇宫内苑里的半大孩子,把一个见过几面,踢场球喝顿酒的将军,全然视作心腹,岳朗自问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如果认真想起来,他也挺替李澈揪心,全国的精锐,都放在一个不敢全信的人手里,换做是他,只怕也会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尤其这人的兄长,又是朝中大权在握的托孤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可惜,西北并无可以叫官家完全安心之人。岳朗与铁珩,是密不可分的异姓兄弟,即使把兵权分给赵城,他与另一位托孤重臣赵峻宁又是父子俩。
怎么都是一家坐大,换汤不换药。
真真是一团乱麻,左右为难。
好在这一团乱麻是皇帝的,岳朗乐得住在花团锦簇的汴梁城享受一阵,说不定运气好,他最大的那桩心事也可以一并解决。
岳朗优哉游哉地溜达到放满了小吃桌子前,随便打开个盒子,拿出块十般甘露饼正要啃,转念一想又放下了。
说不定一会铁珩就下朝了,他可以拉他去马行街吃早饭,随便尝尝那有名的鸳鸯五珍烩和旋炙猪皮肉。
也许,该召小错来帮他挑件样式时兴的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务必要捯饬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才好。
刚想到小错,屏风外就有脚步响起,岳朗不由笑道:“来的正好,快帮我梳头。”
进来的果然是小错,但后面还跟着李立清,只见他脸色苍白,而且带着股可以称之为惊慌失措的神情。
“李叔,这是怎么啦?”岳朗笑着问,“外面是在做道场吗?我怎么总听见铃响?”
“小朗……不,岳经略,你赶紧更衣去枢密院。”李立清嘴唇颤抖,“莫州……莫州,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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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中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却吹不散皇城上空浓厚的铅云,反而使空气中充满了马上要下雪的味道。
李立清与陈影,一站一坐,在枢密院大殿的庑房门口,心中犹如火焚。
几乎望眼欲穿了,才看见岳朗带着齐景和吴为匆匆赶来。
岳朗把两人留在殿外,自己进去了。
洞开的殿门内传出了李澈急躁的喊声:“莫州!怎么会是莫州?”李澈虽然已经十七,此刻急怒交加,嗓音中又带上了少年时的尖利。
“到底怎么回事?”吴为低声问道,“西隗号称携六十万大军南下,怎么事先没得到一点消息?我们的侦骑呢?西隗人是怎么骗过那么多侦骑的?”
“对呀,”齐景也问,“不是说西隗老王新丧,新王地位不稳吗?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能耐,带着倾国之兵,说来就来了?”
“六十万肯定夸大,”陈影沉吟道,“可是现在咱的消息很有限,目前只知道,带兵的是王叔尉迟益之子尉迟骁,于三天前,就是十一月初九,攻陷了莫州。”
“这次西隗弄得如此悄无声息,又正好赶在岳经略回京述职的节骨眼上,恐怕不是巧合。”李立清面色阴沉,“我总觉得这里面除了阴谋,说不定朝中出了内奸……”
“虽说这两年朝廷在西边有些部署,可是都还没完备,现在一锅饭刚刚焖上,吃饭的人已经上桌了。”李立清咽了口唾沫,想尽量显得不那么沮丧,却不太成功,“再加上北边打了这么久,把大卫已经掏了个半空,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
三人听了他的话,面面相觑一会。
陈影又问:“夏天过后,就是平西军经略使赵城镇守莫州,现在可有他的消息?”
李立清连连摇头:“不知道,莫州乃是京师的屏障,莫州一失,京城就门户大开,朝中最怕延兴之乱再度重演。现今亏了西军余部拼死守住了莫州南的武垣和乐成两个县,才暂时挡住西隗的兵锋。可是,两个小县,城小人稀,面对几十万大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北军呢?北军能不能南下驰援?”陈影转头看着齐景和吴为。
齐景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北鄢新定,北军镇守国中各地关隘,以防生变,能动的人数不多……而且,如今那边已经封冻了,就算是马上调兵,多久能赶到莫州,还是个问题。”
“京师的禁军呢?”吴为眉头皱成紧紧的一团,“能调多少去增援?”
齐景横了他一眼,骂道:“人多有什么用?要是没险可守,让我们带着人马冲上去送死吗?”
“那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啊!”吴为本来就心乱如麻,忍不住冲着齐景喊了起来。
李立清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影把齐景和吴为都拉着坐下,几个人都不再说话,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枢密院大殿紧闭的大门上。
冷风吹得檐下的宫灯走马灯似地乱晃,不多时下起了纷碎的雪。
这道紧闭的大门,一直到黄昏时才打开。官家李澈和一众宰执大臣鱼贯而出,少年的天子站在丹墀顶上,默默地咬了咬牙,脸上现出一副坚忍之意,回头说道:“明日五更,在陈桥门外,行拜将之礼,朕亲自为太尉送行。”
说罢一拂袍袖,在一众人的恭送下,走了。
岳朗仰起脸,看着头上灰蒙蒙的天空,意外地挑起眉:“咦,下雪了。”
他没看见身后的铁珩听到这句陡然一颤,紧紧握住了双拳。
“大人。”李立清连忙把一叠手本,还有急脚递新送来的消息递给铁珩看。
这边,齐景和吴为也迎上岳朗,急着问情况:“怎么样?”
岳朗只是笑:“快,赶紧恭喜我,我又升官发财了!这回是总领太尉大将军,靖远郡侯,靖北军、定西军节度使,上柱国,持节莫州诸兵事……还有些别的头衔我都记不清了。”
齐景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时候升你的官,明摆着坑人,是什么好事么?”
吴为看他笑嘻嘻的,忙问:“要我们做什么?”
岳朗不急不躁:“明天一早,会同京师左近禁军七万五千人,厢军两万五,在城北陈桥门外行拜将之典,官家亲授斧钺剑印,然后我们带了人,直接从那里开拔。”
“拜将?拜他奶奶个腿儿!”齐景怒气不歇,“都这个时候了,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这些禁军鱼龙混杂,说是十万之众,比乌合之众强了一点有限。”
“一夜之间能集齐这十万人,明早出发,已经是奇迹了。”吴为毕竟比齐景心细,“再说登台拜将可不是虚头巴脑,官家亲授斧钺,就是向天下示意,从此莫州军中之事,戎机万变,决断处理之权,全部交与主帅,而不受朝廷的遥制。”
“大才子说得没错。”岳朗赞许道,“我刚才已经想好了,你现在就去,把这件事情办妥。”说着俯身过去,在他耳边细细叮咛了一番。
吴为听得眼睛一亮:“能行么?”
岳朗拍他的肩膀,点头道:“相信我,一定能行!”
看吴为走了,岳朗才拉住齐景,低声道:“齐景,我还有件要紧的事得去办,你……”
齐景一派了然地扬起手,止住他的话:“不用说了,这里有我和秀才,车马器械可以找陈指挥使,北军那边有小马儿和石海……所有的事,我来安排调度,你放心去吧。”
岳朗满心感激,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使劲地摇了摇:“好兄弟,大恩不言谢,我四鼓之前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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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就这样降临了。
岳朗推门进了书房,一阵暖意迎面而来,瞬时融化了落在他头发上的雪花。
铁珩不出意料地坐在那副巨大的沙盘前面,俊朗的眉宇间现出些安静至极的阴郁。
岳朗不说话,静静地走到他身边。
“安西军有十五万之众,不可能无声无息全军覆没……”铁珩像在自言自语,手中的细竹杖在连绵起伏地势上虚悬着,不知要落到哪里去。
“我觉得,赵城和一部分西军,应该还在雁宿。”岳朗摇了摇头,“别问我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铁珩抬起眼看着他,目光深远而又克制,可他的脸色雪白,嘴唇也失去红润,只有眼中的血丝像是燃着淡淡的血光。
他的声音有刻意压抑下的平静:“尉迟骧这三年一直以弱示人,偷偷把宝剑磨好了,终究要出来试锋的,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这么突然……”
最可怕的不是打仗,而是你还没准备好,战争就已经开始了。
“是呀,”岳朗轻描淡写地附和,“这帮番子最是混蛋,从来不管人家有什么安排,我回来后连樊楼还没去过呢!”
铁珩握着竹杖的手,指节都发了白。
岳朗再走近一步,把竹杖从铁珩的手里拿开,又握住他的手。铁珩的手比平时更冷,冰得好似没有温度一般。
“别担心,”他说,“不会比孤云谷更危险。”
铁珩苦笑道:“你带十万之众,莫州可能有二十五万人,谈何容易?”
岳朗歪头笑了笑:“其实很容易,我们每一个人杀掉他们两个半,就全解决了!”
铁珩知道他在逗他笑,勉强牵了牵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
岳朗褪去笑意,脸色郑重起来:“哥,你信我吗?我都已经全筹划好了。”
铁珩嘴唇动了动:“我当然信。”
“那好,”岳朗把他从沙盘边拉到桌前坐下,“今天晚上,咱不说这些国家大事了,行吗?”他伸手从墙上摘下“清流激玉”,放在铁珩面前,“给我弹一曲吧?”
铁珩使劲握了握拳,把指尖微细的轻颤消弭于掌心,这才抬手拨动琴弦,手指在弦上带出一串细碎的声响,急切而又杂乱。
他稳了稳心神,琤琤琮琮的琴声却依然单薄枯涩,力不从心。几个转折之后,一个激越短促的高音响起,轰的一声,细细的羽弦不堪承受,断了。
食指被断弦割破,渗出血珠来,铁珩把伤口紧紧攥着手心,不叫岳朗看见。
他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续好琴弦,想接着往下弹,却根本不记得弹的是哪首曲子。
岳朗把手放在他肩膀上,镇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铁珩,你的心乱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岳朗真的这样叫他,他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和在梦中一般无二。
铁珩只觉有一把刀从心中滚过,无声无息,把最软的地方割得血肉模糊。
岳朗手放在他颈部:“心跳成这样,是因为国事,还是因为……我?”
有那么片刻,铁珩几乎没听懂岳朗在说什么。
岳朗一下转到他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哥,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你回答我好吗?”
“住口,不许胡说!”铁珩被这一句“不知能不能回来”砸中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一把抓住岳朗,“我不能,不能眼看着你一个人……我做不到……”
他断断续续,几乎说不成句子: “从早晨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我要和你一起去……一起出征莫州,可是……”
岳朗笑着摇头:“这次只能我一个去。你去了,谁守着我的后背呢?别说小官家信不过我,就算他十足十地信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信得过他呢。”
铁珩的表情凝住了,抓着岳朗的手背瞬时爆出了青筋。
岳朗眼神清澈,目光坚定:“把百战送给我吧,拿着你的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好。”铁珩走到挂着兵器的墙壁前,把那柄唐刀摘了下来,微一使劲,刀就铮的一下出了鞘。
錾在刀脊上的“百战”两字,仿佛还带着旧日的血色。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寒光闪烁的刀刃,映出了铁珩惶急的目光,他不由脱口而出:“不行,刀不能给你!”
“为什么?”岳朗不解,见铁珩盯着宝刀上的字迹,慢慢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哥,”他笑得越发开怀,“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信这些口彩兆头,怪力乱神的东西。”
“我当然不信。”铁珩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他吸了口气,抬手从衣领处拉出那块从不曾离身的玉佩,纤细的红色丝绳,缠在修长的手指上,还是多少年前岳朗给换上的那一根。
铁珩给岳朗戴在颈中,又小心地给他放到衣服里:“这个送给你,陪着你去杀敌。”
洁白的玉珮柔润温和,却又坚硬无比,就像铁珩的为人,带着他的体温,正好护在岳朗心口,温暖无限,彷佛有生命一般。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岳朗没再开口,只是深深看着他。
二人相对的目光,就是他的路。
岳朗义无反顾走了过去,多少爱与怨,笑与泪,期盼和黯然,那些一直藏在心底无法示人的思绪,在这个时刻都破茧成蝶,浴火重生。
他重重地把铁珩抵在墙上,近乎粗暴地封住了他的嘴唇。
飞蛾投身于火,只剩下交融在一起,孤注一掷的灵魂。
Ps:本章回目名取自白居易的《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渔阳鼙鼓指安禄山于渔阳举兵叛唐事,鼙鼓,骑兵用的小鼓。后亦用为外族侵略之典。
哎呀我的锅盖哪里去啦?我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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