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剑公子

作者: 裴冶 | 来源:发表于2018-09-04 11:56 被阅读56次

文/裴冶

城墙根的乞丐正低着头掏胳肢窝里的虱子吃,冷不丁颈上一凉,伸手一摸,凉冰冰的,原是坠了片雪,仰脸看天,天气也真怪,方才晴空万里,眨眼就下起了大雪。

雪花飘坠在巷尾的独轮车上,尿急的瞎子打旁经过,扔下“乐天知命故不忧”的算命幡子,哆哆嗦嗦欲解手,不料腰带越缠越紧成了死结,只好睁开眼睛,一泡尿还没滋完,忽然闻到一股肉香。

酒楼的火夫已将铁锅中的鳖汤烧得滚烫,咕咚咕咚直冒泡。厨子吃了一勺,味道正好,于是盛了一海碗,扣上一只青花碗盖,吩咐小二端给楼上的客人。

楼上临街的窗口排了四张方桌,西起第二张方桌旁坐着冷剑公子和青青。小二将鳖汤端上桌,道了声请慢用。冷剑公子揭去碗盖,见碗中清汤碧叶,浮着一只巴掌大的甲鱼,壳上用极细极锋利的针尖刻着仨字,“杜甫鳖”。

冷剑公子抬起筷子,在壳上轻轻一敲,壳肉分离,夹起一瓣腿递到青青碗中,又给自己夹了一瓣,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盏茶功夫,已在青石板街上铺了层白。天越来越暗,酒楼伙计穿堂入室,俱在张罗掌灯的事宜。一点昏烛如豆,在青青面前悄然亮起。烛光笼罩着冷剑公子,在他胜雪的白衣后,是无止尽的黑暗。

冷风呼啸着穿过长街,烛焰摇晃,骤然熄灭。青青突然听到一串拔尖锐响,利刃破空,山呼海啸,从四面八方卷席而来,可又戛然而止。冷剑公子重又将蜡烛点燃。不知何时,地上已多了三具死尸。冷剑公子的剑已归鞘,搁在一旁的条凳上。

楼梯方向传来“笃笃”的响声,一个弓肩塌背的白头老妪扶着槐木杖一步一戳,苍老的头颅仿佛一只缓慢的拳头冒出黑暗。“笃笃”,槐木杖敲击着地面,老妪贴着西起第一张方桌坐了下来,似乎还未注意到地上的尸体。

冷剑公子又夹起一瓣腿递到青青碗中。长街上风雪愈甚,寒风挤进窗缝,刺嚷着咿呀咿呀。青青偎了偎上衣,舀了一勺鳖汤,吹气去热,鳖汤一入喉,便似一条温吞的水蛇滑进腹内,热气氤氲,呵开了浑身每个毛孔。

楼梯上来了两拨人。

第一拨人俱是粗衣打扮,肩挑手提着扁担水桶,腰间缠着两捆粗麻绳,一高一矮一胖,共计三人,上楼后也不言语,先将三具尸首包裹缚紧,挑下楼去,又用湿抹布沾了玫瑰香碱,将地板抹擦干净。三人正收拾,第二拨人现出身来,不是旁人,是酒楼的掌柜和小二。

掌柜的趋前几步,冲冷剑公子、青青,还有那个白头老妪逐一拱手,自袖中摸出三枚刻花钱,在各人面前双手奉上。小二此刻已将一只白瓷大海碗端上了老妪的那张方桌,道了声请慢用,便随同掌柜的一齐下了楼。一高一矮一胖三人业已离去。

二楼临街的窗口又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老妪颤巍巍揭去碗盖,苍老的头颅几要垂进碗里,借着微弱的烛光,瞧见碗中清汤碧叶,浮着久负盛名的“杜甫鳖”,喜不自胜,枯掌一翻,已将掌中的青花碗盖抖落出去。碗盖在空中滴溜溜一转,瓷身上冒出了一道道细微龟裂,风声愈甚,这龟裂也愈演愈烈,终于支撑不住,化作漫天碎瓷花雨,朝冷剑公子和青青劈头打下。

无人看清冷剑公子的动作,只依稀听得一声龙吟,冷剑公子的剑便已归鞘。漫天碎瓷如遭万刃斫斩,桌凳上飘坠下面似的粉末。

老妪已将一块熟透的鳖肉塞进嘴里,光秃的牙床是两瓣迟钝的骨头,勉力咬合,却只绞出肉中的汁水,她只好将肉囫囵吞下。又舀起一勺鳖汤,鼓着干瘪的两腮,对着鳖汤轻轻吹气。汤起水漾,右手的槐木杖已戳向青青后心。

冷剑公子的剑又已出鞘,剑作龙吟,铿然一声,老妪错开半步,手中槐木杖已被斩作两截,切口平滑,如利刃削开豆腐般干脆。一些白糖样儿的细霜攀附在切口上,宛如一群灵动的白蚁。冷剑公子的剑没有归鞘。他的衣服比雪还白,他的剑却比墨还黑。他持剑的姿势并无出奇之处,此刻看来却隐含古意。

老妪掷出木杖,手腕一翻,摘出匕首,迅捷的身子仿佛窗棂上的跳蚤,忽闪忽闪,在空中留下模糊的残影。冷剑公子凝然不动,在某个瞬间才接收到某种信号,纵身挺剑,铿然一声,老妪委身跌下,“噔噔噔”连退三步,掌中匕首早已脱手。她捧住右手手腕,见上面寒霜密布,似在冰窟中冻了万年之久,虽有一道寸长的伤口,但伤口冻结并未流血,骇然盯着冷剑公子手中的那柄墨色长剑。有那么一瞬间,她回想起了墨剑撞击手腕的细节。墨色长剑宛若活物,在挥斩的刹那生出一身霜华,矫若游龙,闪电般重击了她的手腕,电光石火间,所有寒意尽皆袭入她的腕骨。她由此感到一股钻心的寒冷。

墨剑重又归鞘,搁在冷剑公子屁股底的条凳上。

江湖上,每个成名的剑客都有一把趁手的好剑。冷剑公子的剑名叫“呼吸”,非但因为冷剑公子出剑时墨色剑身由黑转白,回剑时剑身由白转黑,刹那间的黑白转换,像极了人的呼吸,还因为这把剑贴上了敌人的脖子就会带走敌人的呼吸。

老妪喘着粗气。空气中氤氲着杜甫鳖的香味。杜甫酒楼的杜甫鳖确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在天寒地冻的此刻更显珍贵。冷剑公子的心思也已重回鳖汤之上,他挽着袖口,吃了一勺,清香的热流滚进肚中,说不出的畅快。

青青仍未从惊诧中彻底回过神来。一旁的老妪却突然翻倒在地,扑打着,扭曲着,脊背上像是放爆竹般发出一连串咯嘣咯嘣的响声,似有野狗在啃嚼她的骨头。她全身的骨头由此不断被拉伸、被抽长,关节哧啦一声,就如豁开的柴门,“吱呦吱呦”,相互摩擦,再次收紧。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此起彼伏的骨裂声戛然而止。老妪撑持着从地上爬起,已是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酥胸起伏,雪肌玉肤,任谁看了都移不开目光。她抹去灰白假发,一头乌发披洒下来,略微遮去一些风光。

此般宛若长蛇蜕皮、恍然一新的变化并未引起冷剑公子的注意,反倒是青青看得有些痴了。江湖上有种名为“缩骨功”的旁门异术,习术者尤擅乔装打扮,以老弱妇孺的身份博得刺杀目标的机会,即便未能得手,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进亦可退。

少女将老妪的衣裤穿好束紧,手脚都短了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和粉嫩的脚踝裸露在外,步履轻盈,蜻蜓点水般朝冷剑公子和青青款款而来。冷剑公子搁下汤勺,从容望着她。桌上烛火昏然欲熄,她先是打量着青青,然后转头看向冷剑公子,自袖中摸出一纸巴掌大的信笺搁在桌上,又盯着冷剑公子默然良久,才转身离开。

轻盈的脚步渐行渐远,与窗外的风雪渐为一体。

信笺是寻常宣纸,折了几折,残留着女儿家的淡淡香味。冷剑公子捡在手里,却不拆开,递到烛火上烧着,信手一抖,就如枯叶蝶般随风剥落。在这短暂平静的片刻,目视着纸灰片片滑落,青青再次感受到了冷剑公子的冷漠。

这个男人仿佛是天山山巅最最坚硬的那块石头,结上了亘古不化的寒冰。无论处境如何糟糕、前路如何凶险、旁人对他如何友善、世间如何艳阳高照,他除了一脸平静外,再无其他表情。在他脸上,你永远看不到喜悦、愤怒,亦或悲伤。

他烧完仰慕者的信笺,抖落完香灰,一脸平静地看着青青,那模样似乎是希望青青尽快把汤喝完,今日及早就寝,明日及早启程,他及早履行他的诺言。青青只好加快进食速度,勺子太小太慢,索性捋起两袖,捧起海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客房在三楼西南角。两人只订了一间房。青青在床上拥着锦被,冷剑公子在床旁打下地铺。冷风在窗外嘶吼,压迫着单薄的窗纸,几要透进窗来。青青于是保留着一分清醒。恍惚中,她听见窗纸窸窸窣窣,走廊上传来一阵比猫还轻的脚步声,又凝神细听,耳畔除了风呼雪啸,再无动静。她的心思又落到冷剑公子身上,令青青始料不及的是,冷剑公子不见了!

这是一种敏锐的、难以名状的直觉。冷剑公子身上似乎有某种令人舒适的温度,他躺在床旁,温度就自然而然地辐射到她身上,令她心安。只是此时此刻冷剑公子毫无征兆,突然消失,床旁空空如也。在如此汹涌的暗夜,她倏地孑然一身,一瞬便成了茫茫大海中不住翻滚的小小扁舟,随时都有被海浪吞噬的危险。

黑夜。风雪敲击着窗纸。

青青拥着锦被,往里缩了缩。不知为何,她的感官突然变得分外敏锐,裸露在外的肌肤甚至无法经受空气,指尖甫一擦碰锦被,眼前便浮现出丝绸交织的画面,她似乎听到了更加细微的声音,在风呼雪啸的间隙,走廊上滑过比猫还轻的脚步声。薄薄的剑刃削开空气,有人接二连三应声倒地。

死亡的钝响是雪夜拙劣的伴奏。除了风雪,一切又归于寂静。床旁又辐射来熟悉的温度,冷剑公子走路时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和衣躺下,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挨近晌午。

青青起床时,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味,冷剑公子坐在桌旁啜着香茶,不时眺望窗外渺远深碧的天空。远方的白日像一颗凝露的棋子,嵌在冰冷的天穹深处,清冽的寒光洒向大地,青石板街上的积雪已被扫尽,行人络绎不绝。

冷剑公子背对青青,等青青穿戴整齐,伸手揭开桌上笼屉,一股热气腾腾而上,第一层是九只晶莹剔透的灌汤包子。除下第一层,第二层是两碗小米粥、一碟酱萝卜,还有一碟醋。最后一层则是一碟蒸牛肉、两颗水煮蛋和一尾青鱼。笼屉甫一掀开,香味扑鼻,青青的肚子登时咕咕叫了起来。冷剑公子依旧面无表情,平静的神色仿佛笼屉底的那尾青鱼,倘若他肯屈尊翻一下白眼,那再像也没有了。

风卷残云,青鱼很快袒露出完整的鱼骨。两人心满意足,坐着候了半晌,冷剑公子率先起身,他握着墨剑“呼吸”,胜雪的白衣斜斜翻飞,在走廊上驻足片刻,转身回望,清冽的寒光衬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青青正好迎上他的目光,眼神相接的刹那,浑身似有一股电流涌过。冷剑公子仍如之前那般从容,领着她下了楼,结完账,接过小二手中递来的缰绳,抚了抚骏马颈上的鬃毛,等青青上马坐稳,便牵着马缰,缓步走向城门。

马蹄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踢踏出哒哒的响声。昨夜风雪丝毫不减赶集人的热情,长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嘴里都蓬蓬冒着热气。挑担小贩卖力吆喝,几名孩童嬉笑跑过,笑声像扑腾着翅膀的胖白鸽,扑棱棱飞过屋顶。瓦片上的积雪正在融化,远方的天空愈发澄澈。

一挂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的算命幡子忽然闯进青青眼眸,卜卦的瞎子摇着铃杵,扶着幡杆,口中念念有词,迎面走了过来。许是清贫使然,亦或体质殊异,此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灰布褂,下身穿一条灰布裤,小腿上绑着倒赶千层浪的裹腿,在数九寒冬单薄得好似一根筷子,似乎已无法经受严寒的侵扰,一边走,一边剧烈地咳嗽。

几名孩童嬉笑打闹,险些将他撞倒。他亦步亦趋,离冷剑公子越来越近,正要咳嗽,冷剑公子的剑已点住了他的喉咙。墨色剑身哧溜一声生出一身霜华,肉眼可见的寒气像一只贪婪的野兽舔舐着他的脖颈,他瞎了的双眼陡然睁开,直愣愣杵在原地。

异变陡生,长街上的行人都已停下脚步。在这片诡秘的寂静之中,寒风穿街掠巷,呼啸而过,众人的衣袂不住翻飞作响。冷剑公子长身立在街心,好似一柱坚硬的雕塑,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马背上的青青尚不知发生何事,两名孩童摸将过来,自袖中摘出匕首,死力插进马腹。黄骠马遽然吃痛,人立而起,仰天长嘶。青青一时抓握不住,滚落马背。两名孩童又已摘出匕首齐齐刺将过来。铮铮两声,两枚匕首应声脱手,冷剑公子一手揽过青青,长剑横扫,哧溜一声,两名孩童倒摔出去,跌在青石板上,像两只破烂包裹。青青死里逃生,依偎着冷剑公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呼吸”的一剑霜华呲溜消散,冒出大团冷雾。

从冷雾里瞧出去,长街上的行人渐渐围拢过来,犹如群狼围捕场中猎物,无论男女老幼,俱是一脸凶恶,有几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啃青青的骨、吸青青的髓。他们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饥饿的嘶吼。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在拼命忍耐,隐秘的纪律如同缠手的丝线箍住了他们的拳脚,使他们保留最后一丝清醒。

混入人群的瞎子重又闭上双眼。

远方传来一记悠扬的钟声,仿佛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噗通一声,点燃了行动的火线。众人声势大振,抽出袖藏的剑刃,你推我搡,潮水般涌向冷剑公子和青青。冷剑公子面不改色,一手搂住青青,双足轻点,跃向屋檐,岂料八名白衣刺客忽然从屋脊两侧斜刺蹿出,哔溜一声,八柄长剑寒芒乍闪,银光炫目,迎头砸下。冷剑公子举剑一格,弹开八剑,升势骤缓,扶着青青飘然下坠。底下的“潮水”业已涌到,众人举剑上刺。青青全无武功,情急之下,花容失色。冷剑公子却好似早有准备,手挽“呼吸”,剑吐寒气,凭空凝成一撇薄冰,脚尖在冰面上一点,凌空借力,便携着青青如鹰隼般飘远。

屋脊上的八名白衣刺客纵身追出,几个起落,便即止住,戒备着前方。原来冷剑公子并未走远,他从临街的茶馆捡了条长凳,示意青青在廊下坐稳,摘下剑鞘靠在一旁的廊柱上,握着墨剑“呼吸”又反身走了回来。

白日映照着坚硬的青石板,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生涩。冷剑公子脚步均匀,越走越近,八名白衣刺客一阵唿哨,当先两人挺身蹿出,凌空飞起,掌中长剑哔溜一声,化作两道飞虹,一左一右往冷剑公子心口便刺。冷剑公子脚步不缓,剑影闪处,两名刺客忽如死猪般栽倒,折在青石板上滚了几滚,全身别无伤口,唯喉间一点嫣红,血未流,霜已凝。

余下六名刺客微一怔住,见冷剑公子脚步不缓,相距不过两丈余,相互对望一眼,便如白鸽般扑扑散开,将冷剑公子围在垓心。六名刺客均是久经江湖的老手,见冷剑公子出剑极快,自知单独对敌绝难取胜,一起出手方有机会。于是六人像推磨似的围着冷剑公子团团旋转,只盼冷剑公子露出破绽。

冷剑公子面无表情,等了片刻,长街上的众人又已追拢过来。六名刺客却仍旧没有出手。他们死死盯着冷剑公子,额前渗出层层细汗,握剑的右手不停颤抖。冷剑公子身上好似有种魔力,像一眼幽暗的漩涡,深不见底。见六名刺客迟迟没有动作,冷剑公子收起“呼吸”,转身朝青青走去。青青站起身,迎着冷剑公子,两人缓步走向城门。跨出城门的刹那,青青下意识转身回望,六名刺客依旧杵在原地,街上众人声势鼎沸,但见白衣刺客久无动作,无人敢贸然追来。

城外。

出城十余里便是一片杨树林,积雪如毡,素白无秽,几只寒鸦穿林飞过,仰脸看去,白日西斜,在横乱的枝桠后若隐若现。

冷剑公子瞧着天色将晚,微一思量,将墨剑“呼吸”递到青青手里,又将青青横身抱起,足下用力,挟着青青冲天飞起,脚尖在积雪的枯枝上轻轻一点,便如鹰隼般凌空展翅,扑落到下一根枯枝上时,脚尖再一用力,几次三番,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青青怀抱墨剑,双眼紧闭,只听耳边风声赫赫,如悬身于万仞之高的悬崖峭壁,下意识往冷剑公子怀里缩了缩。冷剑公子的胸膛挺拔,像一块饱满坚硬的石头,在寒风里辐射出撩人的温度。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冷剑公子放缓身形,越来越慢,停在一株两人合抱的杨树梢头,像一个沉着冷静的猎手屏气敛息注视着树下一块两尺见方的空地。

白日衔山,寒烟萦树。

青青睁开眼睛,顺着冷剑公子的目光望去,眼下这片空地与别处并无不同,只是冷剑公子的神情专注,两只眼睛好似凝冰的深渊闪动着警惕的神色,叫人生出许多疑惑。停了片刻,冷剑公子从青青手里接过墨剑“呼吸”,单手抱着青青,轻身跃下梢头,在旁近的枝杈微一借力,横身飘开丈余,落在空地旁盘错的树根上。冷剑公子示意青青候在此地不要走动,自己则手握“呼吸”,转身往那片空地走去。

昨夜朔风飞雪,地上像铺了层棉花,松松软软,踩一脚便要陷进去。冷剑公子步履轻盈,从雪层上走去并无痕迹,他越走越近,悄无声息,怎知刚一踏上那片空地,脚底忽地蹿出条人影,两道弧光如银狐腾跃,直扑面门。电光石火间骤然遭难,冷剑公子不及拔剑抵御,只听格格两声脆响,人影的动作忽然止住,绞曲成一种僵硬的姿态。

虽是条人影,但“他”确已死去多时。从装扮上看,他生前不过是个乞丐,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穿一身破衣烂衫,手肘和膝盖全都裸露在外。他刺戳的动作遽然止住,只因冷剑公子在一瞬间点住了他的肘关节,又踢住了他的膝关节。两条“银狐”现出原形,原来只是两柄匕首。死人决不会再拿起匕首,更何况他还蒙着两只眼睛——一条两指宽的黑布条缠在他的额头上,恰好遮住额下两只眼睛。

决心杀人的自然不会是眼前这个乞丐。从乞丐脚下的坑洞来看,昨天飘雪前,杀手就已做好了伪装,乞丐身上的恶臭已被彻夜的寒风吹尽,与周围的树、周围的雪彻底融为一体。有谁会提防一棵树、一堆雪呢?若不是冷剑公子反应迅速,冷剑公子也已经死了。

青青惊魂未定,冷剑公子突然倒卷飞来,右臂一展,将她揽在身下,在旁近的枝杈上猛力一踹,挟着她迅速飘开。两人刚一闪身,几枚暗器打将下来,“夺夺”数声,钉在凸起的树根上。积雪纷飞,冷剑公子甫一停落,不远处的乞丐又已操持着两柄匕首,刺戳劈砍,跃将扑来,招式狠辣,但肢体僵硬,比起人倒更像是木偶。

冷剑公子正欲抵御,顶上忽又扑簌簌射来数十枚暗器,他护着青青,不便拔剑,于是飞腿踢开乞丐,用剑鞘斜打暗器,暗器单边受力,滴溜溜尽数转向,从乞丐头顶擦着飞过,像是撞着什么东西,被尽数弹开。冷剑公子登时察觉,“呼吸”出鞘,游剑如龙,从乞丐顶上斩落,铮的一声,琴弦扯断,乞丐应声栽倒。

几只寒鸦扑棱棱穿林飞过。

冷剑公子护着青青,趋前探查,见乞丐手肘和腿弯处缠着十一二道无色束线,真如提线木偶一般,只是附近梢头空无一人,刚刚寒鸦惊飞,想是幕后之人借机远遁,于是凝望着清冽的天空,露出警惕的神色。青青意识到危险远去,从冷剑公子臂弯下探出身来,臻首低垂,两腮红云。

暮色藏山,寒雾弥漫。

冷剑公子领着青青又行了数里,身旁杨树逐渐稀疏,步出树林,视野豁然。在一片苍茫中,认出眼前原是一条河流,河面结冰,覆了层薄雪,一只乌篷船白了头,像一个醉汉倚倒在近处的河岸上。远方暮色中群山起伏,仿佛一群匍匐在地的庞然巨兽。冷剑公子拂落船板上的积雪,将濡湿的草席翻开,船篷低矮,他弯腰步入船舱,确认没有异常,才招呼身后的青青进船歇息。船身狭小,冷剑公子腰悬墨剑不便转身,于是摘下“呼吸”,搁在船板的横条旁。

暂且有了歇脚的地方,只是寒气仍不断地从脚底涌上来。青青浑身抖颤,牙齿格楞楞撞在一起。冷剑公子不动声色,徒手走出船舱,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抱着一捆柴禾走了回来,右掌挥出,内劲翻涌,气浪将船畔的积雪掀开,露出河岸上一撇光秃圆滑的石子地。冷剑公子放下柴禾,吹燃火折,先将一蓬草席点燃,然后逐根架上柴禾。他的目光专注,动作也异常娴熟,舞剑的双手此刻摩挲着干柴的刻纹,比起剑客,倒更像是一名火夫。寒夜的火光消磨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生冷气质,给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外衣,像火包着一团雪。

柴禾静静燃烧,不时迸发出噼啪的响声,青青的手脚逐渐温暖,肚子跟着咕咕叫了起来。冷剑公子似乎早有准备,捡了一根干柴,伸进火堆扒拉几下,火星四溅,几个黑乎乎的疙瘩滚了出来。冷剑公子捡起其中一个疙瘩,在旁近的雪层上拭去黑灰,剥去外皮,递到青青手中,一股香味萦绕鼻尖,青青看仔细,原是一颗烤红薯。烤香味登时化作馋虫,入喉弯钩般轻轻勾住了她的肠胃,她不及感谢,便专注吃了起来。

等青青喂饱了肚子,从火光里望出去,四面黑黢黢的。冷剑公子又添了几根柴禾,将烘干的草席铺在地上,和衣卧倒,枕臂盯着跳动的火舌,陷入无端的冥想。火光映照在他漆黑的双瞳之中,像一只金色毛发的野兽,抖动着浑身每一块肌肉。困意很快翻涌上来,青青弯腰钻进船舱,掩了掩袍衫,坐下倚住船篷,不多时便睡着了。

冷雾。

青青轻咳了几声,自梦中转醒。冷剑公子坐在船板上,像一尊雕塑,盯着膝上的剑鞘出神。青青扫了一眼,不由惊骇:黝黑的剑鞘空空如也,“呼吸”不见了!

何时不见的,冷剑公子也不清楚,但他能理解偷剑人的想法,比起杀死他或青青,偷剑更容易得手。预计行凶的,难免外露杀气,偷剑就显得稀松平常。更何况“呼吸”对他如此重要,几乎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偷走了“呼吸”就等于斩断他一条臂膀。杀死一个独臂之人,远比杀死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要轻松得多。

冷剑公子的双手轻轻颤抖。“呼吸”从未离开过他,或者说,他从未离开过“呼吸”。他赖以成名的全部剑招、行走江湖的所有倚仗,离了“呼吸”,就是转瞬即灭的无根之火。

冷剑公子第一次感到慌乱。青青醒的时候,他已盯着剑鞘看了两个时辰,内心仿佛被掏出一个巨大空洞,好像青梅竹马、约定携手一生的挚爱之人忽然不见踪影,只褪下一袭裙衫,睹物伤人,叫人肝肠寸断。

可冷剑公子毕竟是冷剑公子,青青转醒之后,他便勉力掩饰住这份不安,一如往常般气定神闲。他知道自己失了“呼吸”,等同没了爪牙的老虎,敌人将会加紧攻势,步步紧逼。因此时间变得异常宝贵。河面寒冰未化,他们正好趁机过河。于是冷剑公子将青青横身抱起,运起轻功,纵鹤奔兔,足点冰面,往对岸扑跃而去。行不过半,耳边忽然袭来数十道破风声响,一大片银光迎面砸来,冷剑公子只好按下身形,落在河面上滑行丈余,才将将止住。

晨光熹微,一个人从河对岸的密林中,缓步走了出来。他上身赤裸,肢体粗壮,但个头不高,只到寻常人腰际,穿一条肥布裤,圆鼓鼓的,像是充了气。等他走近些,才注意到他裸露的肌肤上遍布伤痕疮疤,像滚过刀山,又浸过火海。他在冷剑公子两丈外站定,将肩上的包袱取下,铺在冰面上,露出包袱中六个死人牌位,像是六双怨怼的眼睛。

来者不善,冷剑公子将青青揽在身后,趋前几步,长身以待。那人双手合十,朝灵位拜了几拜,站起身,做个半抱钟半礼佛的起手式,身体螺旋疾转,拳如钟槌,撞砸捶打,直取冷剑公子下三路。冷剑公子倘有一利刃在手,或刺或砍,便可破招,但“呼吸”被人盗了去,只将剑鞘劈削格挡。那人真如陀螺一般,又浑似一面牛皮鼓,剑鞘一触即弹,无处着力。拆了几招,冷剑公子便落了下风。眼见拳风赫赫,关节鞭响,已从自己身上扯去几缕布片,冷剑公子只好掷开剑鞘,纵身跳出战圈。那人哪里肯饶,劈开剑鞘,又如陀螺般扑将上来,拳如雨落,不给冷剑公子片刻喘息。冷剑公子只好围着他左摇右晃,或倾或仰,将将避开几拳,忽然砰地一声闷响,腹部已挨了一脚,整个人忽如断线风筝,倒飞而出,重重摔落冰面,喉头一甜,当即滚下一柱鲜血。

那人的招式也即止住,只见他单腿独立,两臂如钳,一只脚高高举起,几如蝎尾一般。冷剑公子一心提防他双拳,不想着了这只脚的道。那人一击得手,也不怠慢,正要取冷剑公子性命,足下方一用力,冰面忽然咔嚓塌了一片,他不及躲闪,囫囵滚进水里。原来冷剑公子一面闪躲,一面有意用足尖划切冰面。冰面布满了蛛网般的刻纹,薄脆异常,那人稍一用力,便即滚落。

正是寒冬腊月,河水冰冷刺骨,那人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河水,才抖抖索索,将将攀住冰面。冷剑公子撑持起身,右掌一翻,气劲纵横,已将那块冰面震碎,旁近的包袱牌位一同跌落,那人慌忙伸手去捞,又折身钻回水中。

冷剑公子这才挣得片刻喘息,扭头去寻青青,但天光愈盛,河面空无一物,哪里还看得到半个人影?对岸梢头忽有一阵寒鸦扑棱飞起,冷剑公子不及细想,捡起剑鞘,强忍腹痛,飞身追去。寒风扑面,清冽异常,冷剑公子几个起落,停在一棵杨树梢头,张目远望,眼前一片苍茫,青青早已不见踪影。

薄暮时分。

万事堂的生意依旧红火,屋子当中铜炉里炭火正旺。冷剑公子便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左手紧抓一只空剑鞘,右手捧着小腹,脸色苍白,任谁都看得出他已负了伤。他走近柜台,将一枚刻花钱按在台上,推到掌柜面前。

掌柜捡起来端详片刻,微微颔首,将刻花钱锁进柜中,递给他一纸一笔。冷剑公子写上一行字,又交还掌柜。掌柜的请冷剑公子稍候,捧着那张字条,掀开门上布帘,走进后院。约莫盏茶工夫,掌柜的探身出来,将一纸信笺递到冷剑公子手中。冷剑公子拆开扫了一眼,便神色匆忙,夺门而出。

长街。

街道两旁店门紧闭,每家门前俱亮着一根火把。冷剑公子将剑鞘横在身前,警惕四周,往城门走去。忽然锵啷一声,一件重物落在脚前,冷剑公子看仔细,不是旁物,是墨剑“呼吸”,弯腰捡起“呼吸”,又行了半晌,城门上忽然传来一阵桀桀怪笑,仰脸看去,夜色中,数十根火把陆续亮起,将墙头照得灯火通明。江湖上有头脸的大人物都站在城墙上,一些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青青也在其中,轻吟浅笑,一个公子哥伸手揽过她的腰肢。

早在十天前,江湖上众门派就已获知消息,腊月二八晚间,在求雨山山脚界集镇长街上有场比试,现任武林盟主岳震山的二公子岳青风将挑战天下第一剑客冷剑公子。挑战一事,江湖人尽皆知,偏偏独行独往、幽居天山的冷剑公子被蒙在鼓中。

早在三天前,机缘巧合,冷剑公子从江南四恶手中救下舞女青青,知她生世可怜,于是答应她,愿意护送她回故乡界集镇。只是不知为何,青青一介舞女,途中竟屡遭杀手,知道两人落脚点的,偏偏又只有冷剑公子和她。

“呼吸”丢的时候,她恰好就在船舱里。

公子哥在青青脸颊上吻了一下,轻身飞下墙头,利剑出鞘,亮如秋水,看得出他年轻气盛,有一身俊俏功夫,只差一个成名机会。在父亲岳震山的影响下,岳青风渴望成名,渴望高高在上,此时盯着冷剑公子的目光似已喷出火来。

冷剑公子只好用力挺直脊背,用力握紧“呼吸”,他的腹部剧烈绞痛,却不妨碍他成为最冰冷最坚硬的石头。再无火焰可以温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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