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篮,吊蛋树,黑瓷碗,”我从小唱着,唱到了今天。
记忆中最早的片段是呀呀学语。爬在放在庭院中硕大的竹篮里转圈,呀呀,再摇摇晃晃爬在竹篮边上,呀呀——
奶奶就坐在东房的高台沿上看着,看一眼,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一个眼,看一眼,把针从锥眼里穿过去,用顶针顶一下,再看一眼,把针屁股后的麻绳绕到手指上使劲拉出去。每天,父母上地,把晒谷子晒粮的大竹篮放到庭院中央,我就在里面爬来爬去,爬去爬来,咿咿呀呀,呀呀咿咿。奶奶就盘着腿坐在台沿上,纳着鞋底,居高临下守护着我。那时候有狼,狼就常常在村旁的山顶上张望,偶尔进村叼个羊和猪崽,也把邻村的一个孩子叼走。
在我在篮子里转着的时候,田家的嫂子抱着同岁的娃娃放进来,“奶奶,这军娃你也看着哩。”田嫂人单,要紧着挣工分去哩,生产队大钟一响便把军娃抱过来。“看着哩看着哩,”奶奶用顶针顶出针,乐呵呵看着军娃在竹篮里爬,呀呀咿咿,咿咿呀呀学说话。
母亲忙,子女多,忙前忙后挣工分,竹篮便是我们的乐园。奶奶无时无刻守护在我们身边,看护照顾我们。
那时候穷,吃的东西除了刚够吊命的麦子谷子,便是谷子麦子,供小孩吃的除了母亲稀薄的奶水便是自己的手指头,我们常常饿得苦,奶奶把沿路拾来的大豆炒熟了,在姜窝(也就是杵蒜的蒜钵)倒碎,然后用没牙的口咀嚼,咀嚼来咀嚼去,好半天才成糊状,用指头抿上,给我一团,给军娃一团。那时候饿得天天哭喊,奶奶真担心我们活不下来。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终于爬出竹篮了,能把着竹篮边缘转圈了,又能蹒跚前进了,最后终于能走能跑了,奶奶高兴的了不得,把军娃心疼的不得了,真想象不到连自己名字(其实奶奶没有名字)写不上的她专为军娃编出了一句朗朗上口拟人化的儿歌“咕咕咕咕呆,军娃取蛋来。”老母鸡下了蛋,咕咕咕咕呆地叫着,喊着军娃过去取蛋呢。
终于能爬树了,门口那棵吊蛋树便成了我的乐园。
那棵吊蛋子树身粗大,树梢高过了屋顶,粗大的树身主干就是一个大人尽着胳膊都抱不过来。树身斜着倚在猪圈墙头,树干的老皮全已皲裂翘起,像是晒干的鳄鱼的皮,我弓着腰就能爬上去,后来我竟然猛冲一下不用手攀就能跑到树桠间。盛夏的时候这是我的避暑胜地,粗大的横着的树桠就是我天然的木床,能让我尽兴的躺在上面,根本不用担心掉下来。其实掉下去也没关系,树下猪圈的稀粪根本摔不疼人,曾有一次梦见老鹰伸下利爪来抓我,一惊便滚下去,像是掉在一堆麦草上,甚至比麦草还舒服,而且还弹了一下。被我砸中的老母猪吓了一跳,蹬了两下后腿,哼了三下鼻孔,摇了四下扇子耳,照样躺在尿粪堆里晒它的太阳,满身的舒坦惬意,在它脸上没有一点人间的悲欢离合情仇恩怨贪图不舍。
主干以上斜了三个分枝,分枝上伸出很多侧枝,侧枝上又冒出无数柔软的细枝,榆钱状的叶子便嫩绿绿的舒展在上面,泛着太阳的明亮,在叶子掩护下,数不清的白粉的小花盛开,待小花收缩了,便是一个个青色的小果实,越长越大越长越大,象冬果梨的形状,但只是长到大人的拇指大小便不再长大,象要把一春一夏的精华大树母亲的营养全部浓缩起来。这时候摘一个咬一口,涩,再咬一口,仍然是涩,朝着母猪的奶头发射出去,击中的却是猪八戒的招风大耳。它非要等到深秋,树叶变成黄红,严霜一杀,它才要显示它的柔,它的甜,它的香。这时候奶奶便把针啊线啊布头啊鞋样啊倒到炕角,抱在怀里一颠一颠的到树下踮起小脚伸长胳膊递给骑在树杈间的我,我一篮一篮的摘,奶奶在下面一篮一篮的接,忽然我一摇树枝,吊蛋子如雹子而下,击中了奶奶的绾成一团的花白的头,她象兔子一样跳到旁边,我乐得抱着肚子坐在树干,她却仰起头大喊“我娃,抓好,别掉下来。”
收获的吊蛋子,被奶奶藏到院中草垛上的竹篓里,上面用麦草盖了一层又一层。
吊蛋子在草窝里享受着温暖,孕育着香甜,过几天透过麦缝钻出来,一直香到心窝,把舌根的口水诱出嘴角,再把手牵引到竹篓上伸下去。这树是稀罕物,方圆几个村至今我没发现这种树,这果实是稀罕果子,至今在多少个水果摊还没发现这种果实。这种稀罕物便被奶奶当做招待客人的东西,村边的姑奶奶踮着小脚来了,外村的她娘娘婶婶婆婆姨姨拄着拐杖来了,就坐在北厢房的门槛上晒着暖阳纳着鞋底唠着话儿,“这一把老骨头了阎王怎么还不来叫,今年来一遭,明年怕是就见不到你了们了。”前面地上站着一个黑色的大瓷碗,碗里挤满黄里透红的吊蛋子。吊蛋儿熟透了窝软了,只需用舌头一抿,果泥便香醉了舌头。
黑大瓷碗是神奇的碗。我四五岁时,不知得了什么病着了什么魔,在外面玩耍,夏日太阳炎热,到四五点的时候,就在玩耍的地方不知不觉自自然然卧倒睡着了,直到晚风吹醒。吃了一些中药也不见效。
又一个下午,暗暗跟着我的奶奶在我欲将倒地之时把我拽到炕上睡下。她用黑大瓷碗盛满水,将两根筷子插在水中心,真是奇怪,筷子竟纹丝不动站立了。她引燃烧了一张黄纸在我面部燎过置入碗中,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朝门外碎了几口,挥起菜刀拦腰一下削断了筷子,大喝一声“走”,随即将碗中的水和迷魂子鬼一块泼了出去,我第一次发现奶奶这么凶神恶煞,惊出了一身冷汗。
能上树了便调皮了,调皮了就要打架。奶奶用石头砸碎了一个水果糖,哥哥一半我一半,我见哥哥的一半比我多,伸手去抢,哥哥抡起手中的锯条,划过我的额头,我哭喊起来,奶奶急忙从我的棉背心脱了线的衣角口撕出一团棉花来,点燃成灰托在手心要给我伤口覆,我见流血了,顿感生疼起来,追打起哥哥。
哥哥在前面跑,我哭喊着在后面追我,奶奶喘着气从我后面又追,出了村,到了田野,我俩象兔子一样在田埂上跳跃着跑得飞快,奶奶颠着一双小脚也在飞快的追,圆滑的田埂坑坑洼洼,蒜槌一样的小脚无论如何在上面踩不稳,她象猴子一样飞奔摇晃着,好几次跌倒在放过水的泥地里。我简直想象不到奶奶的速度,我丝毫不相信奶奶会从后面拽住我的衣领,当我俩一同滚倒在水沟里时,才相信她确实抓住了我。奶奶早已经成了一个泥人了,手中的棉花灰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水灰,她从田埂上撮起白色的碱土,敷在我的伤口。
这一跑,估计把奶奶的精力都跑散了,傍晚她盘腿坐在门口,一圈一圈揭开她的裹脚,我看见了她捂的白森森的小脚,象是一个大头细尾的白萝卜,大拇指以外的四个趾头蜷曲在脚心 ,今日的奔跑,使它们散了架,像是萝卜倒巻起了皮,四个趾头变成了紫红的桑椹。入夜,奶奶全身疼痛起来,说是脚疼,说是腿疼,又说是腰疼,再说是心疼,也说头疼,最后说哪儿都疼。
“怕是不行了,要走了。”来看望的人都叹气,但她始终不断气。
二十里外的大姐来了。那时候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大姐说她这几天心急,便徒步来了,奶奶看见大姐来了,眼里放着光。大姐问奶奶,奶奶,吃糖吗?奶奶用手指指我,大姐又问,奶奶,吃蛋糕吗,吃鸡蛋糕吗,奶奶用手指指我。
大姐把奶奶的头放在膝盖上抱着,奶奶闭上了眼睛,睡得很平顺,奶奶走了——
后记:多少年来,每每说起奶奶,母亲总叹息一声:孽障的很哪,可怜的很哪,吃了一辈子苦,没享过一天福,没盖过一床新被子,走时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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