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临近四点钟,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铺子里的活计告一段落,可以从满屋子的油墨和尘土味道中抬起头来,从容地给自己泡上一杯绿茶。天光柔和,学生们东游西逛,年轻的喧哗的人声像细碎温和的潮水。我正掏出速写本子和彩色铅笔打算尽情地涂上几笔。这里是美术学院,集合着圈子里的各色怪人,打印店小妹会几笔铅笔淡彩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一张酷似古希腊雕塑的脸映入眼帘。棱角分明,轮廓突出,像是雕塑系的镇系之宝突然复活。我惊得呆住,嘴上完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心里想的是如果能拿起铅笔来痛快地描上一阵该多好。任谁都会为遇到这样的模特而高兴地手脚抽搐,倒地不起的吧。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温和地重复道:“打印五十份,装订好。”
我接过U盘,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飞快扫了一眼,这是两份简历,一份是他的,另一份属于一个女生,附上精心修饰过的照片,希望从如山的简历中脱颖而出。这对她并不难,打扮和表情都无懈可击,是放到电视求职节目中也会让倾倒屏幕内外的大部分土肥圆。我回过神来,麻利地操作电脑。
“还没弄好?怎么这么慢?早说了这个店不行的。”一个不耐烦的女声响起来。真人比照片更美。我垂着眼睛递上文件。两个人随意地塞到包里,搂着肩膀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璧人了吧。我瞄了一眼电脑里偷偷存下的简历,他习油画,她设计珠宝,有点奇怪的组合。我又拿起彩色铅笔,却迟迟没有再下笔,说不清为什么有些恹恹的。吃过晚饭回到租住的小屋,我看了看床前的画架,懒得再动一笔,直挺挺躺倒在床上,想起那两份简历,龙飞凤舞,不知所云,不过是被宠坏的好看的年轻人吧。我破天荒地没有练画就睡了过去。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傍晚的惊鸿一瞥之后,那张希腊脸就像满校园乱窜的小鸟一样不时出现。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在画具店里挑拣打折颜料的时候,在公交车站等车去美术馆的时候。我远远地觉得一股伯罗奔尼撒的气息扑面而来,忽然有些惊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本来就是个胖纸,这下子更像是一头母熊。等到那个美女如影子一样贴过来的时候,我竟松了一口气。她的身姿苗条挺拔,从我身边掠过的时候如同骄傲的白天鹅。
当白天鹅的身体一览无余地横陈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张大画家的校园纪念展海报,像往常一样,最得意的作品占据了最醒目的位置。制作两百份,足已覆盖这个小校园的所有角落,全校都将共同瞻仰,如果再按惯例兄弟院校和艺术场馆巡回展,简直不可想象。“拜托,这是艺术。”我随即为自己世俗的心理小波动感到羞愧,起来也是艺术圈的一员了,怎么还像个街道大妈一样狭隘俗气。
不过世界上狭隘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海报全部制作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冲进了打印店,如同一只愤怒的公牛,见了海报就扯,又跑到电脑前面删除文件。她跟在后面跑进来,两个人扭打一团。她凶猛地扯烂了他的衣襟,他拿起巨大的订书机砸向她的头,却被躲过。我眼睛都懒得眨一下,在这个充斥着未来的艺术家和澎湃荷尔蒙的地方,比这更过分更出格的胡闹也是见过的,直到他把海报拖到外面的空地上,又掏出了打火机的时候,我才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拿起了电话呼叫保卫处。
收拾好残局回到小屋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躺在床上,为他感到难过,然后又为自己难过。新买的毛线衣被烧坏了衣襟,半个月的生活费泡了汤,眼睛还有些灼痛,是那火光的缘故吧。睡一觉就该好了吧,我还是滴了些眼药水,轻轻闭上眼睛,睡意很快降临。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我惊得立刻从床上弹起来。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怪异的面目,色彩诡异,线条扭曲。陌生中还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是在某个久远的梦里见过吗?见了活鬼了。我揉了揉眼睛,又滴了眼药水,再睁开来,天啊,还是这样。还好,作为资深穷人,再兵荒马乱也有自己的计较,我往某个固定的角落里摸去,摸到了出门三宝——手机、钱包和钥匙包,都在。这里仍旧是租来的小小地下室,我仍旧躺在自己的薄板小床上,并没有跌入二次元,只是眼睛出了点问题,没瞎就好。心里也不那么慌了。躺了一会儿,发现以自己的智商想破了天也是无法弄明白个中缘由的。肚子很饿,还是要去上班。
挣扎着爬起来,像盲人一样上下摸索,我好不容易收拾好出了门。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我多么希望门外的世界还是以正常的面目蹦跶出来,刚才只不过短暂走进了精神病人的梦境。然而并没有,扭曲的世界如故。真想哭出来。肚子还是饿,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还好这几分钟的路程已经走了几年,还好我的生活一向规律、简单到近乎乏味,我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地摸进了店里,顺路填饱了肚子,如常打开各种机器开始营业。除了操作电脑的时候比较麻烦,眼睛不时有些疼,其他的事情倒也还算顺利。还好这里的客人大多是学生,他们并不介意DIY。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比我想象中的更快。当傍晚来临,我像往常一样望着校园发呆的时候忽然想到,也许再也不能画画了,不再恐惧,我只是深深地觉得悲哀。
“hi,是我。”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我的顾影自怜。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他,他拥有一副与希腊式面孔相配的磁性的好嗓子。“我是过来道歉的。”他挨着我坐下来,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我的眼睛似乎更疼了,像是火焰还在燃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贱又轻快:“没关系,反正也都收拾好了。”
“那就好。还惊动了警察,这次免不了被处分,或轻或重的区别吧。决定要过几天才能下来。都快毕业了,我们说好要么一起留在北京,要么一起去法国的。结果搞成这样。四年时间和前途,就这么砸进去了。”他犹豫了一阵,接着说道,“他是我的恩师,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得过他的指点,我几乎是为了追随他才考到这里来的。没想到,他竟然盯上了她。本来当模特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他们偏要走最龌龊的那一路,还嫌不够张扬,用那么大的海报来昭告天下。”
他一定是伤心和压抑极了,才会胡乱地跑到这个昏暗逼仄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对着我这种他平时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女孩子倒苦水。我的心里一时间充满了同情。
“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他慢慢地靠了过来,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嘴唇,完美而古典的线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僵着身子不知所措,哗啦一声,被吐了一身的时候,我反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处理完残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我关上店门回家去,心里又有说不出的忐忑。放眼看过去,路灯下的世界更加朦胧而涣散,这就是一个妖异的梦啊。路过一排熟悉的小店,我心里忽然一亮,这活脱脱就是梵高笔下的小巷夜景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有一丝熟悉的气息了,它的扭曲程度恰如梵高的画作。这是怎样的机缘啊,最天才的画家的世界投射到了我的眼睛里。这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膛,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在路上疯跑起来。
跑回家里,关上门,我立刻扑到画架前。我不但还可以画画,而且还将画出惊世之作,因为我有了天才的眼睛!我激动地大喊一声,立刻画了起来,我的手不敢停,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钟那个世界又会弃我而去,一直画到眼睛酸痛才罢。我被困在这个平庸的世界太久了,哪怕这个天才的世界随时又会飞走,我也要把它抓得尽可能久一点,一丝一毫都不要放松。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胡乱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眼中的世界仍是昨日的光景,不禁一阵狂喜。不能浪费一分一秒,我把画具搬到店里去。有人光顾的时候拿桌布一遮,没人的时候赶紧奋力挥洒。天空,青草,还有怒放的花朵,浩瀚美丽的世界,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要用尽全力来拥抱一切。
“这是你画的?你还会画画?”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随便涂涂罢了。”我低下头,觉得自己像是刚伸出手就被抓个正着的小偷。这样好吗?可能真是不那么妥当。
“这是天才的大手笔!”他的声音里满是由衷的意味。
可惜这不是属于我的真正的实力,所有的光荣归于文森特。我心里直发虚,有些口不择言:“被你们专业人士取笑了。这些送人估计都没人要吧。”
“怎么会,送给我好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我的处分出来了,看上去要毕不了业了。不过我打听过的,如果能拿出过人的毕业作品,也许还能有回旋的余地。可惜,虽然我已经用尽了平生所学,所谓的作品跟你的比起来才是真正的涂鸦。”
“这个……”我的脑子里火花一闪,“这幅画马上就完成了,送给你吧。因为,因为你是第一个夸奖我画得好的人。”
“是吗?太好了。”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摇了摇。眼睛一阵灼痛,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迷糊中他的声音飘渺而魅惑,“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多给我几张,以备不时之需?”我又听见自己又轻快又贱的声音,“没问题。”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作画。瘫倒在店里小沙发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飞了起来,轻巧地漂浮在这肮脏狭小的空间之上,对着自己粗笨沉重的肉身和这个无聊的世界放声大笑。隔壁烧饼店的大妈过来串门,欲言又止:“小妹啊,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大姐说,你不要学那些坏学生去碰那些药丸啊,一时舒服,抱憾终身。”我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画笔攥得紧些再紧些,如同下一秒钟就要失去它一样。
那一天的到来毫无征兆。在作画的间隙,像往常一样打开客户留下的光盘决定还是要把积压的活儿赶出来一点,当我费劲了力气看清楚设计稿的时候,不禁呆住了。大画家校园纪念展的新海报。含蓄雅致的画面设计,却配了一行巨大而粗鄙的文字:“全新画风,经年陈酿,画坛年度重磅炸弹”。
我的眼睛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里面有地震爆发,又像是插进了刀子。那是我的画。虽然是经由了别人的眼睛,但却是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是我的笔触,我的心血,是我的婴儿和灵魂。现在,它们被人慷慨地送出,正式归到那个大画家的名下,是他的才华和灵感。忽然就泪如泉涌,我先是被这汹涌的泪水吓了一大跳,随即哭得天昏地暗。能哭死就好了。
等我睁开眼睛,擦干泪水的时候,心里不禁一沉,就像凑热闹一般,那个平凡的世界,又静悄悄地回来了,如同它静悄悄地暂离。没有奇绝的色彩和线条,没有特殊的光彩,一切都是它本来的样子,灰暗而琐碎。我看到未完成的画,依旧很美,但这是梦的残骸,燃烧了天才的灰烬。我把它撕下来,不想再看第二眼。
心里反倒一片平静。我走到洗手池边,细细地洗了手,又擦了把脸,取出润肤露来一点一点地涂好。我并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同大病一场。我决定先去大吃一顿,然后睡上个三天三夜,就先这样吧。起身的时候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画架前,还是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快画好了吧?还有三张对吧?”
迎着他的灿烂笑容,我的心里到底还是觉出痛来。“画不完了。我画不出来了,没有了。”
“什么叫画不出来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就是不能画了。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会说假话的人。”我转过身去,“下班了,我们关门了。你走吧。”
“没有了?”我听见他在背后喃喃地念叨着,“居然会这样!那画展怎么办?怎么办?绝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这个世界不是这这个样子的!”他嘶吼起来。
我摇了摇头,忽然,又似乎听见飞鸟拍动翅膀的声音。就在那迟疑的片刻,脑袋后面被重重地一击。这次,那台巨大的老实订书机没有落空。我倒在了地上,如同一张纸片。我看见自己的血溅到了刚打出来的海报样上。主打的图画上是校园的黄昏。那个黄昏,我在油墨和尘土的味道中抬起头来,以为自己与最美的时光狭路相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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