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坝中的农场

作者: 暴脾气的孙文静 | 来源:发表于2016-11-24 14:04 被阅读65次


    在新疆伊犁州新源县的阿热勒图白乡,有个地方被称作河坝。

    那里不仅有巩乃斯河的支流,还有大片大片的麦地、苞谷地与零散的牧场。

    舅妈与大舅的家就在那里。


    一、舅妈


    舅妈话不多,瘦瘦小小的,瘦得两只眼睛凹陷下去。

    记忆里,她每天都很忙,忙得一辈子都淹没在家务活的汪洋之中。


    1.菜园子


    我最心悦河坝的菜园子。在舅妈的呵护之下,那块地被伺弄的整整齐齐。每到夏秋时节,啧!那叫一个硕果累累。

    我经常和平子开车穿过一排排林荫道,一家一户的大牧场。拐个弯儿再过一座桥就是河坝农场了。

    下车第一件事是杀进菜园子。打开齐腰的篱笆门,踏着松软的泥土地,穿过一畦畦的辣子、茄子与西红柿秧子,绕过挂满豇豆的架子。



    我来到唐古拉藤蔓下,摘一大捧红红的唐古拉,吸里吐噜地吃着,吃得满嘴香气。歹歹的!(歹歹的,新疆话,爽的意思)



    然后再溜到吊死干树下,用力摇晃着胳膊粗的树干。吊死干们像冰雹般纷纷坠落,我猫着腰在地上边捡边吃。

    (吊死干,杏子的一个品种)

    舅妈站在厨房门口喊:“文静啊,过来洗洗再吃嘛!”

    我扯着嗓子喊:“舅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2.大盘鸡


    舅妈做的大盘鸡!哎,太好吃了!

    去鸡圈里抓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用泛着白光的刀刃往鸡脖子上一抹,待到血放干净利索。烧水拔毛,开膛破肚。再将鸡放到火上燎去身上的绒毛。

    将鸡剁碎。火把锅烧热,油在锅里蹦跳。糖慢慢融进油里,熬出了颜色。倒进鸡块,慢慢炒。接着放大料、花椒与葱姜蒜,狠狠炒。

    倒些水,土豆放给,盖上锅盖使劲儿焖。等肉熟透快出锅时,把切成块的青辣子红辣子通通倒进去,翻炒片刻。



    若想要锦上添花,那再来个大盘鸡焖卷子。

    将调好的面,擀成一张薄皮。绿油油的葱花洒在面皮上,将面皮卷成圆柱体,切成一段一段的卷子。

    将卷子铺在大盘鸡周围。最后在上面盖一大张面皮。这样可以留住原汁原味。葱的香味跑不掉,底下的东西也熟得快。


    舅妈的大盘鸡之所以让人流连忘返,我猜和材料也脱不了关系。

    从小在草场上刨草籽儿长大的土鸡。被羊粪滋养的土地孕育出的土豆、色彩鲜艳的青红辣子、绿油油带着露水的小葱。

    天然的肉与菜搭配在一起,岂不是天作之合吗。


    3.农活


    舅妈去草场割上一大捆野草,扛回来剁碎。烧一大壶开水,倒在闪烁着绿色汁液的草渣与麸皮面子上。

    她用瘦小的身子大力搅拌着,这是鸡鸭一天的伙食。

    我们提着桶走进鸡鸭圈。舅妈若要喂鸡就吆喝,叽叽叽。若要喂鸭就吆喝,鸭鸭鸭。


    鸡们前赴后继地扑向食槽。鸭们摇摆着身子,笨拙地围拢过来。

    鸡跟债主似的,一个个上蹿下跳,由于嘴尖的原因,一个个特能挑食。它们可以把碎草捡的干干净净,剩一槽子的麸皮面子。[1]


    憨厚老实,总是被鸡欺负。抢食也抢不上,急的一个个围着食槽打转。嘴里呱呱叫着。一看它厚重宽扁的嘴,就知道不占优势嘛!

    鸡是种好奇心极强的家禽。老爱歪着头,嘴里咯咯叫着,眼睛一眨一眨,像看智障一样看我。啧!你才智障!你全家智障!



    鸭喜欢在河里扎猛子,更喜欢夜晚在河里下蛋。

    早晨我跟着舅妈去河里捞鸭蛋。河水湍急的时候,鸭蛋也就顺着水流飘远了。


    4.挤奶


    舅妈左右手同时开工,快速又熟练地一下下捋着牛奶头。只见乳白色的牛奶从高压水枪般的乳头中喷射出来。

    我蹲在牛妈妈的乳房下唏嘘不已。

    “想试试吗?”

    “来!”


    我大力地挽起袖子,像个做大事儿的人一样,准备大挤一场。

    但当双手挨到牛乳房时,又立马变得羞涩起来。我红着脸抬头看看母牛。它嘴里嚼着草,低头对我眨眨睫毛飞卷的大眼睛,没说话。


    于是我学着舅妈的样子,使劲儿捋着牛奶头。可牛奶就是下不来。急得我脸红脖子粗。

    “难道是奶涩住了挤不出来?”舅妈试了下也没能挤出牛奶。

    于是她往手上吐了点唾沫,滋润一下牛奶头,牛奶头应该是堵住了,她干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挤。


    在河坝的日子里,舅妈总是天蒙蒙亮就出去喂牲口了。而我经常睡到自然醒,伴随着多声部的鸟叫声才渐渐睁眼。


    那鸟儿的叽叽啾啾,吱吱喳喳,嘀嘀哩哩,咕咕噜噜,令人忘却一切烦恼,惊异于这个世界的鲜嫩、明亮、快乐和美丽。[2]


    我蓬头垢面地趿着拖鞋出去,舅妈早早在厨房备好饭菜。

    您为我泡奶茶,从不吝惜将厚厚的奶皮挑进我碗里。



    您常常坐在灶前与我笑语,同时顺手将几个玉米棒子丢进铁皮炉子里。小小的厨房霎时间变得灼热炙人,火光照得您满脸通红。


    我摸摸馕饼满脸的芝麻粒,直到馕对我露出笑意,直到馕不再感觉到疼痛,我开始轻轻地掰那个馕。[3]

    我一边与您聊着小八卦一边将馕碎块泡在奶茶里。您总是嘲笑我的这种吃法像极了没牙的老太太。


    二、杂谈


    在河坝经历过的事比较多。在这里我写上几件,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1.除草


    舅妈家有个大鱼塘,周围布满野草。夏天野草疯长,高的时候能达到两米。这时就必须将草除掉。

    我看洋哥拿着除草器朝鱼塘走去,就自告奋勇地揽下了这个活儿。我戴上遮阳帽,穿好长袖长裤,白线手套,全副武装。

    洋哥迷之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干啊,小伙子。” 就走掉了。



    我拿起除草器,研究了一会儿。按下开启按钮,除草器嗡嗡震动起来。

    我试探着将它靠近草的根部,除草器的锯齿飞转着,一下就将两米高的野草咬断了。

    我来了兴趣,把草想象成敌人,如勇士般带着武器冲进布满荆棘的丛林。展开了一场厮杀。


    厮杀过程中我一直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敌人,比如一条眼镜蛇,甚至一头野猪。

    眼镜蛇把我的脚踝咬出两个洞,野猪用鼻子把我拱到鱼塘里去。


    前方的草长得异常汹涌,夕阳下一览无余地翻滚着。它们在挣扎,它们使劲儿地扭动着,企图逃离除草器的锯齿。



    草丛中的蚊子跟云雾似的,一片一片地在眼前荡漾,还极均匀地发出嗡嗡不绝的重低音。[4]

    越往前走我越胆怯,总觉得会受到什么惩罚,干脆丢下除草器落荒而逃了。


    2.钓鱼


    太阳落山后,我在菜园子捉了几只蚯蚓,去池塘钓鱼。



    锋利的鱼钩穿过蚯蚓,它无可奈何地疼痛地扭动着身子。它那光滑地的裸露的身子在夕阳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我用力将鱼钩抛进鱼塘,还不到三十秒就有鱼上钩了。哎,没意思。

    鱼的嘴唇流着血,痛得发抖。躺草地上蹦得老高。于是我将鱼从钩上取下,扔回去。



    后来舅妈说,鱼放回去也活不了。第二天你看吧,池塘上会飘着翻白肚的鱼。


    3.麦草垛


    麦收时节,草场上环绕着高高的麦草垛子。它们挺立着,像临产的母亲,骄傲地隆起腹部。一丘连着一丘,一圈圈团团围坐着,姿态饱满地占领了草场的空地。

    那些麦秆堆积起来的草垛子,刚刚从六月的大地上回来,鼓胀着大肚子,草色中带着些许临产妇疲乏的淡黄。[4]



    打场时节,姥姥也过来帮忙。我也想帮忙。全副武装跑去垒得高高的麦草垛子下面仰头看。

    舅妈穿着巴扎(集市)上十块钱买回来的民族风长裤,它在金色的麦草垛的映衬下格外美丽。

    姥姥新烫的小黑卷发不禁使我想到韩剧里的逗逼大妈。



    姥姥祖籍山东,讲话时总是摆脱不了那股山东腔调。

    “你来干嘛?”

    “帮忙啊!”

    “快回去,一个学生不适合干这些。”

    “那——当我减肥了。”

    “你哪里胖了?”

    “嗯——脸肥!”

    “本来就是个大脸茬!”


    大家在上面忙碌着,我就在下面嬉戏着。弄得头发上、衣服上沾满快乐的麦芒。


    三、大舅


    大舅瘦瘦高高,鼻子棱棱。因为遗传了姥爷的白癜风,所以手上和脸上可以看到些白斑。

    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慈眉善目,喜笑颜开。


    1.坐车


    早些年,大舅带着我和弟弟去河坝。我们在新源县的客运站坐车。

    去往那拉提的班车即将启程。售票员是位维吾尔小伙。

    他站在缓缓开动的车上,单手拽车门,嘴里不断吆喝:“那(一声)(四声)!那拉!”......

    “那拉”指“那拉提镇”。终点那拉提,经停河坝。

    大人车票十八元,小孩不收费。但如果车里满座,小孩得站着。


    那次记忆特深刻。

    售票员捏着一塌子零钱走向大舅:“两个小孩,,,不买票,,,站着!现在嘛,,,座位不够!”

    大舅很爽快地掏出钱:“谁说不买票了!”

    给我和孙航一人买了一个座位。(那时的大舅是真没啥钱,但他绝不委屈小孩)

    大舅掏钱的动作真爆炸帅。

    毕竟我妈每次都不给小孩买票,弄得我和孙航不是站着,就是坐她腿上。


    2.神枪手


    大舅十二岁时,姥爷送他一把打砂砾用的气枪,他用来打鸟。因为枪法准,勾子后面总是跟着一帮回族男娃娃。(勾子,新疆话,屁股的意思)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大舅把水挑回家,然后背个包,扛着枪就走了。

    天黑回来,包里是麻雀,斑鸠,鸽子,咕咕鸡,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


    我妈负责脱毛,她说大舅几乎每枪都打在了眼珠子上。

    一直怀疑我妈说话有夸张成分在里面。但有次我亲眼见到了大舅打鸟。


    那时在河坝农场度假。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大舅翘着二郎腿躺在老杏树下乘凉。

    一只野鸽飞累了,落在房顶歇息。大舅悄然起身,蹑手蹑脚进屋。

    不一会儿,他拿着气枪出来了。子弹上膛,瞄准鸽子,“砰”地一声,没看见啥东西,我近视。

    大舅放下枪,搬来梯子架在墙上,“蹭蹭蹭”地爬上了屋顶。一会下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只鸟。


    他将鸽子放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喊我来看,然后自己又跑去杏树下乘凉了。

    我蹲在厨房门口,观察着这只可怜的鸽子。子弹打中了眼睛,它仍活着。

    第二天早晨,这家伙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在厨房门口。

    我觉着它是难受得不行,没法逃跑。它缩着脖子,眼睛被结痂的血块覆盖。


    3.藏獒


    在藏獒比较得宠的那几年,大舅托人搞了三只,放在河坝农场的狗笼里。

    每次我去河坝玩儿,都会好奇地站在狗笼边静静观察。

    你快乐吗。这么大的体积被关在狭小的铁笼子里,你生气吗。


    我望着藏獒发呆,藏獒望着草场发呆。

    在炎热的夏天,苍蝇“嗡嗡嗡”地围着藏獒打转。如此凶猛的动物却拿苍蝇无能为力。

    舅妈喂它们麸皮。长期吃麸皮的藏獒因为上火导致眼睛周围结了厚厚的眼屎,看着又像是化脓感染了。

    没人替它们清理,没人敢。


    夜晚的河坝,人们都睡着了。

    你是否坐直身子,昂起头伸长脖子,眼睛和腰骨朝上,嘴对着月亮,汪汪叫。

    你是否也想在月光下的草场上懒懒踱步。

    你是否想从卑贱的生活中昂起头,直起腰,挺起胸脯。

    没人知道你的想法。


    最后大舅将三只藏獒都送人了。其中一只送给河坝的回族大叔。

    听说大叔没关好笼门,藏獒跑出来了。吓得他们一家人爬到康班音上不敢下来。

    (康班音,收割庄稼的一种农用车,很高大)


    4.大舅与我


    小时候我并不是个讨喜的娃。童年记忆中唯独大舅对我极好。

    大舅虽待人和善,却是碌碌无为。


    小时候和洋哥在院子里玩皮球,洋哥失手砸过来,我哇哇大哭。大舅冲上来就把洋哥暴揍一顿。当时吓得我不敢哭了。

    婴儿时期,我常喝牛奶。家里没奶的时候,大舅立马骑着摩托去几十公里外的哈萨克牧民家提上一大塑料壶。大冬天给他冻得吸溜吸溜地。然后满心欢喜看着我咕嘟咕嘟灌下一瓶牛奶。喝得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儿童时期,大舅对我和洋哥并无异同。虽经济拮据,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要洋哥让着我。


    青年时期,每次去大舅家度假,他都会准备好各种我爱的食物。酥油、草莓酱,唐古拉酱,BlaBla。


    有次冬天,我说了句好想吃唐古拉酱。第二天一早就有牧民送来了。往后每年,大舅都会嘱咐舅妈采了新鲜的唐古拉,熬成酱,放在冰箱里等着我。

    河坝里的吊死干熟了,他总会留些在树上,谁也不许摘。


    大舅在电话里说:“文静啊,河坝里的吊丝干熟了。”


    后来大舅开始做生意,不再碌碌无为。

    大家都觉着这是好事。家业也越做越大。

    还给河坝修了路,搭了桥。同时给牧民们带来极大的便利。大家请他吃肉喝马奶给鸡给蛋,有需要能帮则帮。


    但天有不测风云。好事变坏事。

    我快两年没见过他了。有天我妈说,带你去看大舅吧。我爸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到公安农场停下了。

    我们排很久的队,经过重重盘问与安检,又坐着面包车进去,最后来到一个等候厅。

    中间用厚厚的钢化玻璃隔成两个空间,不同空间的人用电话才能交流。

    规定一次进两个家属,我和弟弟先进去。


    我瞅见一个年轻小伙,二十五左右,头发剃得光光的。狱警命令他靠墙站着。他如橡皮泥般紧贴墙根,眼睛寻找着,在等待着谁。也许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看其他亲属打电话,他竟抹起了泪。我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如此愧疚难过懊悔的表情。他哭得眼眶红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我看的鼻子也酸酸的。


    不久后远处有个头发同样剃得光光的瘦高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狱警。

    男人就坐,狱警离开。

    大舅一点儿也没变,他对我们这帮孩子,还是那般慈眉善目。


    但我没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说不出话,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曾想像过无数次见您的场景,在底下演练过无数次与您的对话,我打算很淡定地问候您。


    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眼泪不受控制不停地流,我不停地哭,哭得头晕眼花。我不知说什么好,任何语言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背过身,让孙航先说。孙航也被我传染哭了,他拿起电话跟大舅寒暄,用粗粗地手指笨拙地擦着眼泪,努力地保持镇定。


    轮到我了,我转身坐下拿起电话。


    大舅在电话里说:“文静啊,河坝里的吊丝干熟了。”



    河坝中承载着太多成长过程中的记忆。

    这些记忆就像河坝中的水,有清澈的也有浑浊的。这些记忆就像人有好与不好两面。也许这样写大舅对他是不敬的。

    但这些记忆是那么不可抗拒地涌过来,如果我不去抓住它,我怕风会吹散它,那也许才是真正的辜负和不敬吧。


    四、结语


    (1)致敬:

    1.插图:本文插图少数来自网站LOFTER,多数来自孙文静QQ空间。

    2.文字:

    [1]《阿勒泰的角落》,李娟

    [2]《你好,新疆》,王蒙

    [3],[4]《隐秘的故乡》,帕蒂古丽

    已在文中标注出了。


    (2)声明:

    1.虽部分修辞引用书籍,但本文属于原创文章,故事真实

    2.商业用途,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河坝中的农场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hopbp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