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知道为何,在年轻的时候双目失明。奶奶说,珍珠可以治疗妈妈的失明,于是我就踏上了寻珠路。
隔壁的大伯告诉我,珍珠是蚌精里的产物,珍珠贝很难寻,那怕是寻到了,也很难找从中寻得珍珠。母亲在二十八岁前看尽的世界光彩——彩虹的斑斓,花朵的鲜艳,人间的冷暖,都在她二十八岁的眼眸里闪着光。可遭逢不幸,母亲在工厂里,失去了看待世界的明亮,生下我后,一直抑郁。
街坊邻居嘲笑母亲,瞎都瞎了,认命吧,有个儿子挺好。我每次听到他们的冷嘲热讽,便怒气冲冲地反驳:“你们才瞎,你们全是瞎子。”我搀扶着母亲,成了母亲的“眼睛”,诉说着世界的变迁,诉说着春秋冷暖。妈妈也时常安慰道:“别伤心,我能感受到春暖秋凉,也听得到冷语热嘲,更能感受到一丝微光。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你看着世界,同我讲述便好。”言语间,母亲失去了光,心也变得时而透彻,时而浮浅。我下定决心,要找寻珍珠以恢复她的光明。
听取了大伯的建议,我便去河边找贝壳。那时,正好是夏天,走在田边,根本望不见田野的边际。只有十岁的我,一个人光着脚丫,遍寻着珍珠贝,在田地里,在小河边……双脚在泥泞里挣扎着,双手也被淤泥染黑,可是抓摸上来的尽是稀稀拉拉的田螺。咸涩的眼泪顺势而下,滴净了田螺上的杂泥,而心中的希冀,却在婆娑的泪眼之间渐渐模糊……
沮丧回家,一听见抽泣声,母亲便细声地问我发生何事?我连连摇头,擦了鼻涕,顿了顿,喃喃道:“没事,我没事……”母亲招手示意我站到她身旁,用她温暖而慈爱的手抚摸着我的短发,她无言的诉说,让时间和我都安静了。
清晨微弱的阳光,渐渐涂改着苍穹的颜色。我赶早吃了碗米糠,踏着光亮出门继续找寻珍珠贝。邻居们问我早起的缘由,我兴奋地说:“我要找珍珠,我要治疗妈妈的双眼!”继而的大笑声,撕裂了清晨的平静。
“我们村什么时候多了个傻子?”
“母亲瞎,儿子傻,这家人真是没得救了……”
杂言碎语之间,晓色也变得暗淡。我的眼睛像是蒙上了黑窗,看不清街坊,看不清远方的路。
一路沮丧地来到农地,低下腰,又抓摸起浑浊的黑泥。混在泥里的水蛭咬了我一口,禁不住痛哭了起来,可手脚却停不下来……
日复一日地抓摸田间,日复一日地空手而归。整整一年,身心也在晨曦与落日中循回往替。最寒冷不是冬日凛冽刺骨的寒风,而是邻人口中的冷言冷语;比母亲无法恢复光明更为可怕的事,是我越来越害怕黑夜。
当远处荒凉的屋脊披上晚霞的余晖,日日扎根田垄的单薄的身躯,驱散不了母亲的黑夜,更是无力阻挡暮色的降临,最终只能任凭黑夜将自己的身心包围侵占。
那些刺耳的话语,似乎在印证,不断地穿扎着我的心。懊丧的我,忘却了孩童应有的模样。
坐在炕前的母亲,感受到我的憔悴,她摸着黑来抚摸我的头……恍惚间,我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泪水湿润了一直抚摸着我的双手。泪水终究从我的眼眶涌流而出,事情的原委也在哽咽之中倾吐而出。母亲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仰起头望向明月,月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她却不知月色为何。
翌日清晨的鸡鸣格外清亮。炊烟袅袅,盖过了山涧的薄雾。那日,母亲也赶早,拿出了一张旧地图。我摊开那张残破的地图,上面有一个显眼的洞庭湖。母亲扶着床木,细声道:“你看到洞庭湖了?那里可能会有你要找的珍珠贝。只不过,我也只是听说……”
洞庭湖与我家相隔甚远,就算我爬上后山极目遥望,依旧不见任何湖泊的踪影。可是心间却起了坚定的信念,带着我踩着青石,穿越山林,决心去寻找一家人的光明。
那年,我带着母亲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野果作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洞庭湖。湖泊的中央与天光相接,凝聚着东方的朝阳。我和母亲站在湖前,如同刚睡醒的娃娃,准备迎接初生时的曙光。我脱了鞋,随即在湖边搜寻起来,反反复复……
忽而之间,终于触碰到了梦里传说的珍珠贝,小心地刨开,出现了一颗形状怪异的珍珠。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找到珍珠了!”我兴奋地叫嚷起来,似乎要把这兴奋告知这世间的一切。
随后,我缓缓地将珍珠举到母亲的眼前,圆睁着眼,屏息以待。
可……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还是看不见?我急了,跺着脚直哭。
“可能这不是珍珠。”母亲平静地说。
我立马又在湖边寻摸起来,找了好几个贝壳。
西边的太阳,又要落山了。我已经挖出了数十颗珍珠,可母亲的眼睛依旧是暮夜的天空,寻不到一点儿星光。母亲抱着我,哭了起来,颤抖着嘴,说:“阿木,没用的,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看见了,他们都是在骗你!”我无法接受这背离传说的现实,也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
在母亲的拉扯中,我们无奈地回家。之后,我带着珍珠,到镇里贩卖,希望可以换取一些钱票,补些家里的口粮。形状怪异的珍珠毫不起眼,也就无人问询。又是一个黑夜落幕的时刻,我在街边哭了起来。哭了许久,一位穿着白衬衫的叔叔问我怎么回事?我便说珍珠无人购买,我无法回家交差。叔叔指点我,说:“要去店里打磨加工,才可圆润明亮。”我掂量着珍珠,心想:原来这东西要打磨才会发亮。
到了店里,打磨的阿姨问我,珍珠怎么来的?我便回答洞庭湖。阿姨没有多问,将珍珠打磨好后,收了一颗珍珠,作为加工费,其余的归还予我。圆润的珍珠在我的手里打转,我第一次感受到世间竟有此等光滑之物,色泽亮丽,白赤迷人。后来,我终于懂了别人说的:好看的总东西总是令人着迷,不好的东西总是遭人嫌弃,活出人模狗样,果然不会讨喜。夜深了,我也没回家,还在街边贩卖着珍珠。最终,一颗也没售出……这是我这个年纪所要付出的代价。摸着黑夜回家,带着一颗未售的珍珠,我忽然感受到了母亲的黑暗。到家已是凌晨,一家人摸不着边的在家里转悠,看到回来的我松了口气。
清晨的光,唤醒了我,它也唤醒了母亲。今天的阳光格外明亮,似乎在亲吻着我的脸颊。母亲决定陪我去卖珍珠,这是她对我的支持,可能她不想让我这个儿子失望。
再次来到镇上,这里留存着我的背影。今天的母亲特别的亲切,她摸着光滑的珍珠,说了句:“变了。”我不懂,我也没问,我只知道她很开心。一个上午流逝,珍珠显然不起眼,在这个温饱的时代,果然这些光彩艳丽的东西都是装饰品。我又急哭了,这次,引来了许多路人围观。其中还有几个村里人,他们依旧冷言冷语,还是那副模样。
一个中年大叔忽然挡住了阳光,西装革履,胜过了阳光的耀眼。他拿起珍珠,问我怎么了?我不敢作答。后来,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岳阳报社。我还在凝神的盯着名片,他便说道:“去这里看看,或许,他们可以帮你们出售珍珠。”到了报社,他们正好在举办义卖。记者见我们母子狼狈不堪,上前问何事。我一一解答后,记者招待了我们,便允诺我们,会帮忙出售珍珠,但品质问题,这些珍珠只值得少许。
贩卖后的几十块钱落在了我的手中。母亲摸着贩卖后的钱,也是笑了笑。记者见我母亲眼睛失明,便问了缘由。听闻我母亲十几年前的故事以及我找珍珠的原因,记者发怔许久,说要写篇报道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找珍珠给母亲治眼睛的事。我害怕极了,连忙回绝。并且,无奈地流出了眼泪。记者再次愣住,问道:“为什么哭的如此悲泣?”我答道:“因为我是傻子,因为我是笨蛋……”
“为什么?”母亲沉默了许多,打破了我的悲凉的心。我哭的更加厉害,撕裂的哭声震碎了自己的心。
记者安抚了我,拍打着我的后背,说:“因为害怕有人嘲笑你吗?”我点了点头。
记者又说道:“那么你还怕什么?嘲笑你的人都已经嘲笑过你了,关心你的人还没有关心你呢!”
我慢慢的冷静了下来,我都不知道有谁还在乎我一家,我仿佛失去了灵魂,成为了一副躯壳。母亲答应了记者,报道此事,随后做完采访,我和母亲便回了家。
两周后,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爷爷来到我家,邻居们都弯腰拘礼,尊称医生。程医生是省里出了名的眼科医生,看了我的报道后,寻路来此。看到医生的到来,邻居们失去了平日里的冰冷,也抹去了冷语,热情高涨了起来。因为,我和他们一样,从没见过如此阵仗的医生,携了多名白衫人员,这不禁令我害怕。医生看了我母亲后,邀请母亲去省医院做检查,我害怕的望着他们,不知他们到底是何人。便紧张地大叫:“你们到底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程医生望着我,拿出了怀中的报纸,笑咪咪地说:“我是你要找的白珍珠。”
白珍珠……我听后,擦了一行泪,又抹掉一行泪,此刻的我,无力,无神,我也不敢相信真假。母亲示意我过去,搂住了我,说:“我们去吧。”
到了医院,母亲被带去做了检查,而我和奶奶,坐在医院的门口,傻傻的发呆。
医生拿着报告,找到了我,说:“你母亲的眼睛,应该可以恢复光明。”我听后,兴奋极了!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医生哭了起来。
医生又说:“那只是可能,我只能试试。”此刻,阳光射进了窗台,照着我的双眼,湿润而又闪烁。
在手术的数十个日光月光交替中,我伴着书声入眠夏秋。在中秋的时候,我和母亲在医院重逢。今日是母亲摘取纱布的日子,也是重拨光明的日子。我将准备已久的一颗白珍珠和一封信交予了程医生,程医生没来及看,就带我去见母亲。坐在床前的母亲特别明媚,她就像阳光。医生对母亲嘱咐了一系列注意事项后,准备拆布。在拆开纱布的那个过程中,我听到了母亲的心跳声,随之,我的心也逐渐加快。
遮住乌云的阳光,散开了。母亲看到我,激动地抱住了我。带着我,跪在医生面前,磕了好几个响头。医生扶起我和母亲,也拿出了我送给他的那颗白珍珠,细细地端详起来。后又说道:“你又去洞庭湖找珍珠了?”
我点了点头:“我找到珍珠了。”医生也拆开了我写给他的信,上面的字似歪瓜裂枣,变扭的很。信上则是简单的几个字:我想成为白珍珠。
转眼的几十年,我成为了一名眼科医生。我也相信,我当初写得那几个字,不会成为邻里间的笑话。虽现在少了些邻里的冷言冷语,但我还不知是好是坏。有人些,明明看的到,却假装看不到。有些人,明明是好人,可感觉是坏人。看了这么多的病人,眼睛明明是光亮的,到最后却失去了光芒。我握着当年的报纸,盯着色泽光亮的白珍珠,流下了泪水。
我相信每个八月十五的月亮,都像珍珠一样,圆润而透亮。而这个世间的一切也会因为坚石的打磨,变得光鲜亮丽。虽然,大家都有着珍珠一般的眼睛,但很少人拥有珍珠一样的光明。我多希望母亲现在还活着,看到我穿着白洁的衣服,叙着暖言暖语,透亮成一颗永恒的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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