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住在山腰的一所瓦屋里,山麓都摆满了平房,有的是毛胚子,有的装模作样地敷了几块瓷砖,在晨起暮落的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富人嘴里的金大牙。
山腰上只有马六的瓦屋还有人住,其余的瓦屋在主人搬下山后迅速颓败:破瓮躺在青草里哼哼唧唧着嘴里的雨水,屋顶整个的掀去,天色照在翻开的土墙上,四下无依。
马六就住在那里,当然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除了那些在泥地上打洞的老鼠,原住民搬下山后,无家的老鼠向他家涌来,屋里一块不大的泥地上栽满了老鼠洞,那些老鼠洞蜿蜒着向下扭曲,或许老鼠也害怕孤独。他穿着老式的的确良的衣服,当然,这谁也形容不出。他从包谷林里走过的时候,向两边分开的包谷杆子带着分开的声音,连着他那身白衣,把偶尔撞见的农人吓得心惊肉跳。
山上早已不通电了,不过幸好马六的木板房也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从横梁垂下的老式电灯泡,在断了电的夜里由一根拉绳扯亮。他就在夜里抠着脚趾头看书,都是些从别的破屋里翻到的泛黄的杂志,大多是些武侠故事和民间传说,并且总是在紧要关头缺了页。
马六住的瓦屋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一间厨房已全塌了,倒掉的灶里长出老大的椿树,春天里他就拔些椿巅吃了,让那树长得弯弯曲曲,呈之字形往上爬着,在风里挂着蜕下的蛇皮,碗柜旁的水池子黏着绿油油的死水,墙上的一个洞原是放火柴的,现在细腰蜂在那里筑着蜂窝,养着一年年的蛹。厨房后面是石头砌的猪圈,里面的猪已无隐无踪,后来山里渐渐多了野猪,马六才恍然大悟那些猪兄原来都跑到草莽里落了寇,猪圈的地面是些隔了缝的石板,供猪撒尿拉屎之用,猪没了之后,马六就在那里解决排泄问题。
现在还盖着瓦的就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卧室,一间鸡圈,鸡圈堆着的稻草挑着厚厚的鸡屎,虽然那里一根鸡毛也见不着,后来山上多了乱窜的野鸡,怎么也扑不着,不用说,那些不存在的鸡也准是落草为寇。
马六时常坐在门槛上,对着渐渐长草的院坝想着自己是否存在的问题,在村里其他人眼里,他无疑是不存在的,在他自己想来,他当然有血有肉地活着,他每天都要去别人的地里偷些东西来填肚子,他也惯长偷盗,在萝卜上啃些老鼠的齿印,给包谷地上挖个野猪拱的坑洞,往每颗果子上咬些鸟雀的啄痕,于是他就变成了老鼠野猪鸟雀的结合体,没人觉得山上有人。
院坝旁拉过一根没了电的旧电线,在他眼前的风中晃动着,院坝一角长着野枇杷,他记性好的时候就在尿急时对它宽衣解带,四周长着粗长的魔芋,凭他的手艺根本没法做成豆腐去吃。
所以他平日里就在堂屋中间生火烤着地里的包谷红苕果腹,燃起的烟在瓦片下萦绕,熏着包在横梁布里的茶叶和屋里的人。恍惚间听到猪圈里的猪饿得哼哼,好像听到了锅铲在潲桶的敲击,后院的鸡圈也传来群鸡的叫唤,好像听见了洒米人的吆喝。
白天的时候光线从房檐下射进,堂屋里堆满了与木板墙平齐的稻草,中间一个陷落的坑洞里马六坐着抠脚看书,满鼻子的草屑赏心悦目,此外四下里还散落着农具,生锈的犁铧和锄头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伸着弯弯曲曲的胳膊和身子,一张被血染红的杀猪凳,杀猪用的澡盆子。白天他就坐在凳子上翻书,晚上就睡在澡盆子里。虽说卧室里摆着断了腿的架子床,床上铺了半发霉的棉絮,他总爱在澡盆子里睡,尽管里面只有几根猪毛。
屋里的灯泡在白天也是扯亮着的,低瓦的白炽灯在白天只闪着一丝黄色,然后在傍晚后越来越亮,马六也许是忘了关灯,或许那坏掉的开关怎么也不能被拉绳关上,马六的破烂杂志就在渐黄的光线下变成深黄,布满缠在灯泡上的蛛网,被粘住的蛾子在书页上挣扎,书里的人物在缺页处凝固,武侠故事里的断刀残剑和民间传说中的狐月松坟掉落在断裂的书沿,捡拾不起。
马六在家里应该排行老六,很明显他的五个兄姐也和那些消失的禽兽一起落草,如若以后山上出了野人,那么事情便可以得到佐证。由于村里人都下了山用上了电放弃了烧柴喂猪,原来一毛不拔的山坡长成了鸟雀都飞不进的密林子,村里人为了山林的界限吵吵闹闹、时常往林子里瞧瞧有没有砍树的事,好像已发生在很久以前。由此看来,就算是林子里钻出些叽里呱啦的野人也不足为奇。
不久之前,马六还顶着鸡窝头,一掏揉就是如瀑布砸落的发屑,他的头发长年不洗,只是偶尔用柴刀削剪,一身的确良的衣服长着吐着丝线的口子,青黑色的绵边胡子裹着不常说话的嘴。
现在刘女人来了,不过他还是这副德行,脑袋上顶着个可以给母鸡孵蛋的鸡窝。
他不记得之前见过刘女人,或许他曾经见过,还见过很多次。山下时不时有些鞭炮声响,他就知道哪家有了红白喜事,可以去蹭餐饭吃,不管是死了人、嫁了女,大家都很开心,打牌搓麻将,同时也愿意给他一碗饭吃,这时候村民和他都带着自来熟的热络,不过还是有人在记账的桌子上冷眼觑着他,恶狠狠的抽着桌上白拿的烟,或许是因他从来不给礼钱。
他坐在屋外等着开席的时候,除了去嗅从厨房里飘出的肉味,还瞅着那些姑娘媳妇婆子们谈白,吐着嘴里的瓜子,有个女人说着话,眼角余韵悠悠,好像在和他动着嘴皮子,一只手从他身边摸过去,小臂雪白,一张笑脸上长着几颗少女时候的痘痘。这女人好像是村里一个在城里当老板的老婆,三十岁多一点,有一个长的比她还高的女儿,身上带着点点香味。
那天将近黄昏,刘女人从田间地头里的小路上赤着脚走上山腰,在一个转拐处伸腰扭脖,在那之前她都是见不得人的,然后她伸出短牛仔裤包裹不了的细白腿子穿过魔芋叶子跨上小腿高的门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翻书挠头的马六,摆出要在这里长治久安的神色,傍晚的光影映在她脸上,显出一种青苹果的红晕。
“你干嘛来我这里?”
“你住得我就住不得?”
刘女人的意思是马六并不能证明这房子就是他的,所以她来这里伸出光着的腿踏在门槛上看着他是他管不着的事。在那个时候,马六既没有地契也没有房产证,家里的农具和墙瓦也不能开口说“这房子是马六这个倒霉鬼的”,后来连马六也自我怀疑这房子是不是他的,毕竟他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实在可疑,刘女人突然住进来,说不定她才是这屋子的原主,背地里图谋着夺回房子的计划。
傍晚的时候瓦屋隐在屋前几棵李树的枝叶里,仿佛朦胧的青烟,马六就坐在这一片青烟里,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灯丝下的书页,书上的狐狸精已经邂逅了书生公子,然后在缺页处停止暧昧。
刘女人四处走走停停,像是一个从城里嫁到乡下的新媳妇对家里的家具装修顾盼,其实也没什么好瞧的,铁器都生了锈,木柄都蒙了尘,猪和鸡一起走了,老鼠在夯实的黄土里打着交通的地洞。
刘女人眼波流转,或许她曾在这里住过多年,这里摸摸那里比划,在物是人非中没来由地涌出欢喜,同时在心里想着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或是物归原主的念头。
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仿佛武侠中高手对决前听着秋风明月,但闻老鼠在卧房的木板下窸窸窣窣,或许等老鼠钻进洞里悄无声息就是他们动手前的信号,但老鼠们显然没有躲进逼疚洞穴里的自觉,徉倘在地面上吵闹。马六拂上书页,搁在装米的大木桶上,木桶里空结着粘着虫蛹的蛛网,一粒米也没有。
他跨过门槛踱下台阶踏到青石板拼凑的院坝上,破布鞋底总有一脚踏空的不安,蒿草和夹竹桃从缝隙里长得密密麻麻,在月色下的灰石板上泼洒着纤长的影子,月亮从不远的丘陵微微探头,所以他不知道后来升起的月亮的圆缺,只知道天色还并不算很晚。
晚风微凉,或许也并不凉快还热得发慌,不过这都没关系,屋里多了个女人,不过这女人看起来也不会给他洗衣做饭,所以也没关系。
夜色里还有些虫鸣,白鹤在稻田里拍打翅羽,一只绿油油的纺织娘落到他的肩头向着那颗发着臭汗的脑袋转动触须,他抬手拂去。
门口有缸水,他走过去拿起瓢吃了一口,然后走到枇杷树边撒泡睡前的热尿,夜色和多出的女人听着那些浊液滚落。
瓦屋的大门虚掩着,或许是他走出来时顺手带上的,也可能不是,门板上蚂蜂钻的孔洞里透出白炽灯的热光。
他推开门走进去,女人已经钻进了卧室里半霉的床铺上,像猫一样地睡下。
他问她为啥睡那儿,她不耐烦地问是不是你要睡,他就摇头,他本来就是睡澡盆子的,反正他是不睡床的,给刘女人睡倒也合情合理,连带着地上散落的胸衣、内裤也都合理起来,因为刘女人对他解释说这两样东西都是女人的马笼头,捆在身上极不舒服,所以被窝里的身体一丝不挂。
刘女人对他说这话的时候抬起头,露出胸口带着阴影的轮廓,斜射进来的灯光照在木板墙上,勾勒出粗犷的影子。
他扯了一下灯泡的拉绳,坏掉的开关在这时候果然发挥了功用,扩大的瞳孔里一片漆黑,隔壁传来女人的轻声呼吸。
他终于摸到了澡盆,轻身爬了进去,屋檐下露出月光,鼻子里冒出猪腥味。
一夜无梦,只有拉风箱的声音在他半醒时断续响起,灶上扯风箱的人不是在出神,就是在打旽。等他清早摸出澡盆子的时候,觉得昨晚的风箱声不是夜风在摇晃院坝前的树林,就是女人打着越来越响的呼噜,或许这两种声音都有。
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女人还没有醒,被蹬开的被子在木地板上不规则地折叠成一团豆腐渣,女人一丝不挂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不过马六是个大近视,女人凹凸有致的身体在他眼里看来不过是屠夫案板上白花花的猪肉,没有一点褶子,但他却感觉女人脸上的睫毛根根可数,马六总有这种入微的感觉,觉得石头上爬过蚂蚁,草叶上扛着露珠,实际上就是银环蛇盘在他脚边他也只会认为是搁在那儿的草绳。
他又对女人的身份怀疑起来,因为虽然看过刘女人的脸和胳膊,但总归是没看真切,他觉得他应该出去验证一下,于是他在梦中起来,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板,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挂上锁关住女人,最后还是作罢,因为就算是锁了大门,从那间瓦屋里折腾出来也十分简单,没多少人走的山路长起猖獗的野草,马六整个小腿肚子伸进草科里,想象出露水微凉的湿意,他下了山,走到刘女人的房子边,想着是就在路边等着刘女人出来还是摸进她家偷出她的照片对照,事实上,他连昨天睡在他家里的女人面孔也忘了,早已没了参照物,刘女人家有三层房,三层房子都禁闭着门,没打好主意、穿着褴褛的男人在房前的土路上挠头踱步……
马六被烟雾弄醒的时候还趴在澡盆子里,他好像并没有起身过,女人的裸体连带着半夜的拉扯风箱声都好像只是个幻觉。
木门开着,上午的太阳已升到对面的树林上,满目的光线像是熏肉的浓烟,应该是吃了早饭后不久的光景,虽说那时候马六还没有吃早饭。
女人侧坐在门槛上抽烟,裹着马六的一件灰布衣裳,衣服下摆遮到大腿根子,锁骨和胸口露出衣领,看不出里面还穿了些什么没有,披散着头发,虽然马六看不清她的脸,却也觉得她应该美得像个蹲在街上的女疯子,除去她全身上下干净得仿佛不染纤尘。
女人叼着一卷纸烟,对着马六的那只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或许背对着他的那只正在紧盯着他。那卷纸烟是用马六捡来的书页卷的马六偷来晾干的烟草,其实是梧桐树叶也说不定,毕竟烟草叶子和梧桐树叶太过相似,而马六又是个辨识不清的近视。屋里并没有制作卷烟的地方,那只烟应该是在女人大腿上搓的,吐在他脸上的烟雾都带着阵阵白色的腿味。
于是在他的记忆里横添了这么一段:他曾经仔细揣摩的书页上原来都躺着厚厚的烟灰,如此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女人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主人,而他马六是昨天才刚来的,在这以前马六都像个野猪似的在庄稼地里横冲直撞地蹦哒,在深山的蘑菇堆上入睡。
这样他就不必去找刘女人验证什么了,在梦里刘女人家的三层楼和门前的土路就让他喘不过气。
女人坐在门槛上,抖动着根根可数的睫毛,于是他一根根地数了起来。
女人抽着烟,喷出的烟雾讲述着书上阡陌红尘的故事,在门槛上翘着二郎的腿,在过去女人坐在门槛上就是件不好的事,可现在女人坐在门槛上,偶尔交换双腿,点点烟灰洒在上面,在腿上亲吻着最后的余热,在整个过程中那件烂衣服恰到好处的遮住腿上的春色。
女人抽完了烟,把烟蒂弹在他脸上,于是马六就捡起掉在澡盆里的烟蒂接着抽了起来,受刺激的肺冒出一阵咳嗽,不过被他的会厌软骨堵在喉咙里打转。女人走进卧室,把马六的大衣甩在地上,那张大衣在地上抽搐着人的模样。
女人背对着他,透过一阵烟雾他发现她果然一丝不挂,不过在马六眼里那也只是块剔干净毛、光溜的猪肉,除开没有打上屠宰场检疫合格的印章。
女人一丝不苟地穿上地下的内衣,细细的打上胸衣的蝴蝶结带子,紧紧地缚着胸前的汹涌,接着套上马六的旧衣,双手从袖子里伸出,低头一粒粒地扣上扣子。
女人穿好了衣服,就坐在床边的旧棉絮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他。马六就问女人为啥坐哪儿,女人反问是不是他要坐。马六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吞吞吐吐,或许是他已很久没说话。
后来女人就坐那儿了,因为马六不坐那儿,其中有个不能细细揣摩的逻辑,而马六本来就是个不动脑子的粗人,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很多事情,女人坐床上只是一个开端。
比如说马六去了水田里捡泥鳅,他前几天在层层叠叠的水田里撒了不少生石灰,从高处看,那些梯田就像是斑斓的拼图,各色藻类浮在水面上,画出鲜明的区域,中了毒的泥鳅就在淤泥上躺着,他一脚踏进淤泥里,捻起那些滑溜的棍状,拔了条棕榈树叶子戳破泥鳅的口腔把它们串在一起。
捉泥鳅的好手是不屑用这种伎俩的,正如捉鱼的老手不会扛电箱打鱼一样,他们更喜欢抠开田埂旁泥鳅打的深洞,用手指紧紧地把泥鳅提起来。
马六提着一串泥鳅回家,便如孩子拿着草根串着几只蚂蚱,这说明马六一直没有长大,或许平常人以为的长大皆是一场自我蒙蔽的虚妄。
马六在地上生了堆火,把泥鳅揉进火堆里,还未死透的泥鳅在火焰里痉挛,弯起身体两头,弓成佝偻的虾米,它们蜷缩在空气里,好像还钻在洞穴里一样,全身裹在涌进洞的水里,最后炸裂的肌肤慢慢焦黄,眼珠子粘在脑袋上,仿佛怪物的雕塑。
马六伸手抓着泥鳅往嘴里塞,嚼了几下吞下那些带刺的骨头,这时候女人也过来了,折了两根树枝在灰烬中拨寻,夹着泥鳅送进嘴里,细细地吐出一根根的刺。
马六问女人为啥也要来吃,女人反问他吃的完么。于是女人在这里吃点烤泥鳅变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吃完了早饭,太阳已经很大了,地上燃烧着若有若无的烟,蚂蚁在吐出的骨头上流连,远远近近地摇动触须。
后来马六就走进屋里,准备继续看那些残篇,女人撕裂的书页边缘或许也值得研究。天气还不错,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天气,马六刚偷完了李子,心里想着不久以后的梅子和桃子,对于那些果子结在哪个山凹哪处枝桠,他像鸟雀一样清楚。
山里的时光就像一场倒叙。
那天午后马六走进了不知道是谁的瓦屋准备接着翻翻那些破烂的书页,跨过门槛的动作是他经常做的,只是这一次瓦屋好像已不属于他,书页也会一张张减少,化成女人在双唇间扯出的雾气。
在走进屋子前,他在屋檐下的水缸饮了一瓢水,这是个细节,然而无关紧要。
马六走进屋子里时,女人已站在澡盆子边打量,手边放着那缸水,水面荡漾微波。看来在马六想着肚子里泥鳅会不会在喝下的水里活转游动时,女人就抬着水缸稳稳地进了屋。
女人娇小的身体里好像有着无朋的力量,马六对上她可能毫无胜算,而马六是一个高高的汉子,这真是一件叫人硬不起来的事情。
女人让马六出去,马六问为啥要他出去,女人说她要洗澡,问马六是不是要和她一起洗。
马六摇摇头向后退着出去了,就像古代宫廷里退朝时的臣子捏着象芴弓腰倒退出去,为的是怕扭动的屁股脏了君王的眼睛。当然,马六打着别的心思,他是怕把后背露给女人,武侠里的老江湖都是这般谨慎,不过老江湖都是些没武功没成就的飘客。
关于和女人洗澡这件事,他其实是很愿意的,只是怕在面对女人酮体的时候想入非非,虽然他是个大近视,被女人趁其不备下毒手,为了这所大体完好的老房子,相信女人绝对有下手的动机。
在一阵矛盾的心理中,他迈出门,顺带合上木门,锈蚀的合页疼出吱扭。想象里的水声潮汐一样扑来。
马六坐在台阶上,到处都长着荒草,水仙接着一年年的籽。屋里有衣物扑倒在地的声音,水珠在肌肤上滑动。
马六从水声里听出女人腰肢很细,胸脯很大,屁股浑圆,像是圆规画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出来的。
屋外有一片树林,林子里的鸟鸣叫嚷着春色,屋里澡盆子的水滴落着春光。本来一切美好,可马六夹在两者之间坐着,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
屋子前面有两个窗子,不过现在窗子前堆着几捆柴,柴堆下撒了层木蜂子钻木落下的木屑,像是木匠削落的刨花。
从窗子边去看女人洗澡时的身体怕是行不通的,搬动木柴的动静就能惊起蜿蜒在澡盆子里的美女蛇,等马六把眼睛凑过去的时候,女人可能早已裹上衣物。
马六也只是想验证一下女人的胸脯到底有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耸,屁股没有有猜测里的浑圆,他只是急于证明自己的猜测,此外别无他意。
他在涌来的水声中抓耳挠腮,如果他有一架潜艇望远镜那么一切都好说,房顶下有的是空隙,只需把镜头伸过去,他在屋外调节好焦距,就能左眼凑在镜头上观看,空出的右手还能拿笔画出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
他向着旁边的厨房走去,心里忐忑又激动,厨房倒掉的墙体枯荣着野草,他可以从这些半倒的墙走到瓦屋的房梁上,躲在柱子后记录着女人的形状。
他突然跌落下去,在他即将踏上房梁的时候,原来厨房的门楣早已腐烂。他摔得灰头土脸,女人或许听到了声音,不过水声还是不急不缓,树林里响着啄木鸟啄树的声音。
厨房的外面是一条石子路,路边有一块大石头,马六摔在地上不想起来,想象着墙后的大石头上趴着晒太阳的乌梢蛇,对他吐丝微笑。
关于马六摔在地上的事,只有那些被砸断的土砖记着,后来土砖沾上青苔,爬上藤蔓,藤蔓上窸窣起来蚂蚁后,这事便再也没有东西记着了。
看来去验证自己对女人身体的猜想这件事是干不成了,马六爬到门口的台阶上蹲着,继续着被水光春色夹着的痛苦。他像是一条看家的大狗,尾椎骨最后一节摇动着虚无的尾巴,在遇到女人之后,马六就变成了只会摇耳哈气的土狗,想象着他那像麦芒一样怒张的尾巴。
院坝前是荒废已久的园子,石头缝长满着蛰人的野草,做着苦行僧的低吟,还有一棵高大的野核桃树,不时掉落铁核桃,那种核桃连捣衣棒也锤不开,里面的果仁又小又涩,一棵板栗树的旁边还是一棵板栗树,院坝边的小路上是几棵老李树,貂老鼠常在这几棵树上打转,发出夜风打在枯枝上的声音。园子中间是一座石台子,台子上凿的坑於着发绿的水,水上长着些鸭舌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花。
马六叼着根草在嘴里咀嚼,直到合页重新疼出声,瓢泼的水打在他身上,让出神的他打个跌,哆哆嗦嗦地在台阶下站定,接着传来了女人小鸟一样的咯咯笑声。在水声停止溅落的时候,那些回响却一遍遍的溢出。
他摇摇头像狗一样弹出水渍,然后走进屋里,发现家里仿佛被大水冲过似的,放在一边的稻草被濡湿,夯实的黄土地面冒出一层湿漉漉的黏土。
女人也不知道怎么折腾的,把澡盆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或许女人的皮肤格外地光滑而有弹性。这么一来他凭借水声对女人身体的猜测就并不准确了,或许女人身体的某些部位更大,某些部位也更圆润。
马六打量着屋子的时候,女人已像蛇一样爬到卧室上独有的天花板上去了,半隐在柱子后面,眼睛瞟着他,眼角咯咯发笑。
马六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女人靠着的柱子边站着,脚下乱放着整株的油菜杆,让他可以从天花板上跃下。
后来夜幕降临,马六和女人在门槛上架起木梯玩跷跷板,在暮色里摇晃着咿呀声。这主意是女人出的,女人像条蛇从上面扑下,姿势美丽又危险,身上裹着他的大衣,胸口和大腿在黄昏中微微发白,光线也要在上面滑着跌落。
他们一遍遍地矫正力矩,为了确保公平和游戏的正常进行,不过最后还是更重的马六砸在地上,怎么也翘不起来,女人从高的一端滑落,最后撞进马六怀里。
女人抱住马六的脖子,马六闻着女人身上的幽香,却一动也不敢动,看来女人在之前筹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在这一刻拧断他的脖子。
女人在他耳边吹气:“把我抱进屋里。”于是马六抱着那具软软的肉体进了屋,女人又说要把她抱进澡盆子里,于是他们滚落进去,面对面紧挨着躺在里面,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细微而粗壮的鼻息,澡盆子里凸起的横杆硌得人并不舒服。
唯一的灯不知道被谁关掉,或者今夜它识趣地没有亮起,月色从屋顶照入一片昏暗。
马六的架在女人的腋下,女人咬着他的耳朵说让他摸摸,于是马六终于可以验证他对女人的猜想了,这是一个伟大的猜想,说是马六猜想也并不为过。它的证明步骤是这样的:马六伸手摸向女人的胸脯,发现那里就像一个切成两半的苹果扣上去的,他接着又在平坦的小腹停留很久,最后在他伸手继续往下证明的时候,女人说停,他也就讪讪地停了手,所以这个伟大命题后来也没证明出来,这也是它所以伟大的原因。
夜里女人在马六脸上吐气如兰,他亲在女人的额头,一起听着缭绕的蝉鸣。
马六一个人在瓦屋里的澡盆醒来的时候,女人已无影无踪,女人不是去了猪圈上个厕所,而是根本就不存在,女人只是马六对村里刘女人的生出来的幻想。书页是他自己撕掉,烟雾也只在他一个人的肺里打转,泥鳅被他一人吃光,他独自一人从架在门槛上的木梯落下,晚上他搂着自己入睡,幻想着怀中空荡荡的温软身体。
一点精神癔症加上环境因素,女人就曾脱得赤条条上窜下跳地和他言语。对的,就是这样,一点不错。马六在山上与虚幻的想象应答时,刘女人一如往常地在山麓的家里过着她的安身日子,白天给三个越来越大的孩子烧饭洗衣,傍晚时去村口的安置点跳跳广场舞,晚上回到家和丈夫一起睡觉,如果精神好时还会像新婚的情侣一样缠绵,只是动作配合得更有分寸,感觉着恰到好处的愉悦。
这一切都能解释得清楚明白的时候,一切又都说不清白了。马六躺在澡盆子往上盯着,似乎要在瓦片上戳个大洞,晨光从洞口射在他的脸上,像是蓝洞泄落着海洋里的水,夜里飞舞的蚊子在清晨从隐秘的据点嗡嗡飞起,带起直升机刮起的大风。
他站起来,满鼻的幽香让人想起满目模糊的春色,下巴下还有着口水干了的水渍,也是他自个流的。或许马六一直是在用眼睛思考,虽然他早已近视。
他伸出手掌,回忆起指间曾经抚摸的柔软,心里痒痒地想着:“女人,女人……”瓦屋里泄下玉米粒和谷粒组成的雨,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大概是老鼠终于咬穿了天花板,天花板上可能存放的谷粟哗然倾下。
马六在雨中走了出去,身上缠着一条布带似的旧衣服,包裹着曾经女人的喘息。他合上门的时候,这座唯一完好的瓦屋就开始崩坏,先是瓦片如潮水般砸在地上,然后木门爬满白蚁的蛀痕向里倒去,门上的锁跟着生锈、四分五裂,土墙也大片垮去,断裂处迅速长出青草,后来只剩下几根木头带着风雨的颜色横斜在一片草色弥漫的土地,灯泡挂在后来长起的椿树上,这些椿树没人打枝,长得又高又直,澡盆的碎片散落在没腰深的草根里。
马六站在外面,想着这些一股脑的灰飞烟灭,觉得连带着这屋子都是幻觉,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就是在蛰人的草里拥着幻想出的女人入眠,手里柔软的触感也许是摸着老鼠的皮毛盘蛇的肚腹。
他向外走去,院坝边的枇杷已亭亭如盖,路边的李树的断枝桠卧在地上。拼图一样的梯田里有人弯腰割着稻谷,带着一刀两断的狠劲,打谷机跳动着踏板,齿轮旋转出轰响,小路上早起的人背着背篓上上下下地来回,背篓里的包谷插满。
远山的轮廓仿佛小孩子画出来似的一笔带过,车辆绕山爬行像是玩具,死去的蝉从树上纷落。马六在路上走着,觉得自己也只是一阵幻觉,于是他消失在空气里,和幻觉里的女人水乳交融。
山下的村庄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四季分明有序,村民正商量着修一条公路上山,那条路会小心绕过那些有主的荒田,压过一间破败的瓦屋,对此大家都没有意见。
夜里,刘女人家的二楼熄了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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