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十点钟刚过,街道上便已褪去早高峰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零星闲散的不多几个行人,不紧不慢悠然行走着。
北京十一月底的深秋天气,稀薄如锡纸的冬日晨阳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没有温度的浅金,不冷不热,若有似无。
阮嘉俐漫步踱进一家在京城颇有名气的西饼店,随着她开关门时玄关悬挂的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叮咚之声,身穿制服的店员小姐抬头的同时随即在脸上堆出训练有素的礼貌微笑。
“您好小姐,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称呼四十出头的阮嘉俐“小姐”似乎并不违和。保养有加细腻白皙的皮肤,优雅精致自然美观的妆容,映衬得阮嘉俐妩媚婉转的五官愈显动人。一身低调素雅富有质感的国际品牌高定套装一望即知价格不菲。外披一件同品牌玄紫色薄羊绒过膝大衣使阮嘉俐看起来修长高贵,颇有一种高冷的神秘感。
“您好,我想预定一个生日蛋糕,给小孩的,小男孩儿。今天晚餐时用。”
“没问题。给小男孩的生日蛋糕我们店里主打这几款,您先看看,都是人气明星哦。”店员边说边拿给阮嘉俐一本蛋糕图册,阮嘉俐随手翻看着,里面的蛋糕全都是些卡通动画主题的图案,就在她犹豫再三举棋不定时,一辆红色的卡通赛车闯入她的眼帘。
没错!就是它!鹏鹏每次来家里都要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的动画片,这辆车叫……叫什么来着……
“小姐您真有眼光!这款闪电麦昆极速无限生日蛋糕是我们店卖得最好的,小伙子们都爱它!”店员边说边冲着阮嘉俐挤了挤眼睛,还很俏皮的笑了一小声儿。
对对,是叫“闪电麦昆”,阮嘉俐边想边说道:“我就选这款!”
“没问题!那请问您是选择荷兰鲜奶油做主料还是比利时进口巧克力呢?”
阮嘉俐脑海中飞快地掠过鹏鹏那因为过度肥胖已然行动笨拙的五短身材,“还是要奶油的吧。这款可以做双层的吗?大概会有二十几位小朋友。”
“没问题,我们请设计师为您订制双层翻糖,还会在蛋糕上插一个赛车总动员主题的生日牌,是奥地利白巧克力做的,您想在上面写什么字?”
阮嘉俐稍一沉吟,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会儿说道:“请写‘祝俊鹏生日快乐’,就写这些。”
店员小姑娘利索的填好订单,记录了阮嘉俐的联系电话,并且说定了当天晚上六点半来店里取蛋糕。
“阮小姐是给儿子买的蛋糕吗?您可真是一位贴心的好妈咪哦!”店员一边核对着写有阮嘉俐姓名电话的联系卡,一边笑着说。
阮嘉俐闻言瞬间锁紧了眉头,神色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与痛苦。
刷卡付过了账,阮嘉俐走出西饼店。太阳早已升高不少,阳光也逐渐有了熨帖可人的温暖,照在身上融融的很舒服。
阮嘉俐抬手看了看表,然后整了一整羊绒大衣的领子,向停在路边的自家黑色宾利轿车走去。司机老张远远看见她走过来的身影,立刻发动了汽车。
二
一路拥堵,回到位于西五环外的独栋别墅时已将近中午。阮嘉俐进门时,保姆李嫂正指挥着家里的厨师摆桌备饭,开阔敞亮的客厅里已经为晚上举办的生日party布置停当,各种颜色的气球充气悬挂成拱门和卡通人物的形状,一早上送来家里的鲜花点缀其间,使这里一贯冷清暗淡的气氛里平添了几分活泼与喜气。
老朱放下手里的报纸,一边转动脖颈舒缓筋骨一边环顾打量着客厅里的装饰,看得出来老爷子非常满意。在餐桌坐定后,他问端坐对首的阮嘉俐说:“晚上的主厨约好了?”
“早讲定了马克西姆的David ,下午五点钟过来,不用我们派车接,自己来。”
老朱满意地抿了口茶,接着又追了一句:“什么品级?”
“崇文门老店新聘的五星主厨。”
“好,好,吃饭吧,吃饭~”
两个人的午餐照例清淡而丰富,阮嘉俐一眼瞥见了那碟桂花糯米藕,嫁给朱启昌二十年了,从进门那一天起,朱家的餐桌上便永远有一两例杭州时令小菜,她的家乡菜。那一年,才六十出头的老朱带着集团核心高层去杭州洽谈楼盘商务,阮嘉俐不过是市人民医院的一名实习护士。或许是水土不服又兼连日劳顿,朱启昌突发心梗住进了心内科阮嘉俐所在的病区。
阮嘉俐精心护理照顾了单间病房里的朱启昌近一个月,也亲眼目睹了这位环科地产集团总裁前呼后拥挥金如土的豪爽气派。而朱启昌几乎一见钟情般沉醉于阮嘉俐江南佳人的温婉细腻之中,彻底沦陷。当环科董事会的几位头头们发觉事情不对头时,朱启昌已然迫不及待地对阮嘉俐求婚了,亡妻去世三年多了,续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才满二十岁的阮嘉俐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痛快答应了眼前这个年龄介乎她爸爸与爷爷之间的男人。年轻而脆弱的她当时只想逃离,逃离贫瘠不堪捉襟见肘的家境,逃离继父对着她不加掩饰的贪婪欲火,逃离纠结尴尬日渐憔悴的母亲……决定了,跟朱启昌去北京!从此锦衣玉食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
阮嘉俐第一次见到朱辰星时他才十二岁,面对爸爸全无预兆地从杭州给自己带回来的这位小姐姐般的继母,朱辰星选择沉默对之,饱含轻蔑与不屑的沉默一晃就是二十年,如今的朱辰星早已子承父业纵横商界,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阮嘉俐知道老朱对儿子的骄傲是出自骨子里的,特别是八年前孙子朱俊鹏的出世,更是让年逾古稀的朱启昌感到自己的一生功德圆满,再无所求。只是这家人的喜悦与荣耀,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都从来与她无关。
“怎么今天没有胃口吗?”朱启昌的声音打断了阮嘉俐越陷越深的回忆。
“没什么,对了老朱,一会儿我去参加书画协会举办的午茶沙龙,结束后直接去学校接鹏鹏回来。辰星他们两夫妻直接从公司赶过来。”阮嘉俐用餐巾沾了沾几乎没吃什么的嘴唇,对朱启昌说道。
“你去吧。看好时间别误了接鹏鹏,叫老张开车仔细点儿”。鹏鹏,鹏鹏,鹏鹏就是他朱启昌的心尖眼珠子!
阮嘉俐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朱启昌却兀自沉侵在孙子八岁生日聚会的愉悦憧憬中,全不在意。
三
北方的初秋白天越来越短,五点钟才过,挣扎燃烧了一整天的太阳便等不及偃旗息鼓,收敛了所有光明和热度。在一所汇集诸多京城豪门子弟的国际学校大门口,刚满八岁的田俊鹏一摇一摆艰难挪动着过度肥胖笨拙不堪的五短身材,他肩挑手提胳膊夹着的都是同学赠送的各种五花八门的生日礼物,可以肯定全都是些价格不菲寻常孩子难以企及的限量版奢侈玩具。
田俊鹏站在学校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自家的大宾利,他纳闷地嘟囔了一句:“奇怪了,不是说好晚上小阮来接的吗。”打从记事儿起,他就在父母心照不宣的授意下称呼自己名义上的年轻奶奶为“小阮”。班里的生活老师帮田俊鹏提着他拿不了的生日礼物,一同站在便道上等了一会儿,便把礼物放在俊鹏脚边的地上,蹲下身子对他说:“鹏鹏,老师回去给你家里打个电话,你和老师一起来,好吗?”
肥硕的俊鹏最讨厌运动,行走在这个胖孩子看来无疑也属于运动之一种。他一边摇晃着胖出五个小坑儿来的厚实手掌,一边说:“不要不要,我不要再走回去了,老师您去打电话吧,我就在这儿等您!”
“那你好好站着,哪儿也别去,老师去去就回。”
阮嘉俐实在没想到会在晚高峰时段赶上两起交通事故,好在还没耽误太晚。她和老张匆匆赶到学校门口时,正看到大块头俊鹏站在马路牙子上左顾右盼。老张停好车,阮嘉俐打开车门走下车的一瞬间,两人看见一辆高速行驶的破旧金杯车飞速冲上了路基。田俊鹏瞬间被撞出去十几米选,打了好几个滚儿后脑袋重重撞到了地面上。金杯司机略一迟疑,随即开足马力绝尘而去。
阮嘉俐潜意识里感到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瞬间崩塌了,她快步奔向扑倒在路边的俊鹏,觉得自己走路的两条腿止不住地发软。俊鹏的额头流血不止,瞬间将校服衬衫的白色翻领染红了一大片。他惊魂未定地盯着阮嘉俐呆看了一会儿,随即咧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
等在家里的朱启昌和朱辰星夫妻俩早已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了,一看见满头是血的俊鹏,朱辰星立刻慌了神,怒目逼视着阮嘉俐,一时间急得说不出话来。到底还是老爷子见多识广有底气,他阴沉着脸问阮嘉俐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容阮嘉俐张嘴回答,俊鹏突然呕吐不止,呈喷射状的呕吐物瞬间弄脏了彩饰的气球,呕吐结束后,俊鹏胖大臃肿的身体歪倒在客厅布置一新的真皮沙发里,无精打采地嘟囔说自己困了,想睡觉。李嫂带人忙活了一上午给他布置装饰的Party主会场,他几乎连看都没看,就沉沉进入了梦乡……朱启昌觉得说不出地心慌意乱,赶紧招呼老张开车,一家人七手八脚抱着鹏鹏直奔全国名气最响的医院而去。
四
凭借朱启昌在地产界的身份地位,已经陷入昏迷的鹏鹏很快进行了一系列检查,一位知名的主任专家在电脑上仔细查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后,对提心吊胆的一家人说:“目前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孩子是受了脑震荡暂时昏迷,留院观察吧,不出意外的话过几个小时就能醒过来了。”
鹏鹏头上包着绷带,浑身挂满各种监控线路,安静地睡在单人病房的床上。朱辰星一把薅住阮嘉俐的衣领,通红着双眼对她怒吼道:“你个臭婊子丧门星,我儿子但凡少了一跟毫毛,我他妈弄死你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贱货!你给我等着!等着!!”声音之暴躁,言语之粗俗,完全难以想见他平日里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青年商界精英形象。阮嘉俐恍惚觉得这二十年来朱辰星从来没一下子跟她说过这么多话。
“辰星!你看你成何体统!?这里是医院!!”朱启昌沉着脸呵住了儿子,“专家既然说了鹏鹏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就耐心等孩子醒过来吧。”
宽敞整洁的单人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房里安静得可以听到各种监控器械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鸣响。鹏鹏妈妈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握住鹏鹏的一只小胖手默默垂泪,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朱辰星抓乱了精心梳理造型过的头发,困兽般焦躁地来回踱着步。老爷子坐在病房的沙发椅里,打电话安排秘书联系交通队,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调取事故发生时的监控录像,马上锁定肇事司机。只有阮嘉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家似乎一起忽略了她,在这间豪华舒适的病房里,只有她是可有可无多余的。
六个小时过去了,时近午夜,俊鹏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专家再次检查了鹏鹏的各项生命体征,依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剩下的只有束手无策的等待。朱启昌接到秘书电话说事发路段刚好没有监控,是个死角,涉事司机目前还没找到。
阮嘉俐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一辆顶灯闪烁明灭的救护车发出凄厉的鸣笛声,极速冲进她的眼帘。从车里抬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紧闭双眼面色煞白,腹部盖的白色被单已经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跟着担架一路小跑的显然是小伙子的家人,一个面色黧黑衣饰寒酸的中年妇女边抹眼泪边操着浓重的方言对医生哭诉:“大夫……大夫我求求您了大夫,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大夫,您救救他!您千万救活了他,要不我将来没脸见他那死鬼老爹的啊,大夫……大夫……”
阮嘉俐突然很羡慕这个哭天抹泪的苦命女人,至少在这人世间她还有牵肠挂肚,比生命还可宝贵的一个人,这爱、这痛都是一个母亲的感觉。阮嘉俐突然感觉到冷,她快步走回俊鹏的病房,期待着也许当她走进门的时候,俊鹏已经在全家人的簇拥下苏醒过来。
五
阮嘉俐期待的景象迟迟没有发生,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渐次热闹起来,俊鹏已经昏迷超过十二小时。全家人一夜无眠,俊鹏妈妈依旧枯坐孩子的床头,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朱辰星呆滞红肿着双眼与老爷子对坐无言,阮嘉俐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走廊里,尽量不出现在这家人的视野之中。
就在时间几乎凝滞的时候,俊鹏妈妈因太久没说话而沙哑干涩的嗓音突然大叫说:“鹏鹏!鹏鹏!!你们快来啊,鹏鹏睁眼了!鹏鹏醒了!!”
所有人一拥而上围拢在病床前,俊鹏缓缓眨动双眼,依次看了看围着自己的人们,眼神暗淡滞涩使人联想到濒死的鱼的眼睛。随着床头柜上好几个监控仪器同时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报警音,俊鹏双眼一翻再次昏迷。朱辰星大叫着冲出去找医生,紧接着所有人被礼貌地请出病房,专家说需要马上进行急救。
俊鹏妈妈瘫软在走廊长椅上浑身颤抖着画十字祷告,剩下的几位一言不发,各自阴沉着脸想自己的心事。时间分秒流逝得格外漫长,路灯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熄灭了,天色渐明,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俊鹏病房大门打开的时候,所有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主治专家一脸凝重地走向老爷子朱启昌,以控制收敛的沉痛语调对他宣布说:“朱老先生,我们非常遗憾地告知您,您的孙子田俊鹏由于先天脑血管畸形,经过这次意外脑外伤引发了急性血栓,已于今天早晨七点十六分去世。我们真的尽力了,万分抱歉!您老节哀!请全家节哀!保重!!”
专家说完便带领一行医护人员匆匆离开了。俊鹏妈妈跌跌撞撞走进病房,只看了一眼蒙着白单子的病床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朱辰星完全没意识到妻子出了状况,只见他三步两步冲到早已经恍惚断念的阮嘉俐跟前,迅疾凶狠地劈面给了她一拳,力道之大甚至让他隐隐感到指骨胀痛。
阮嘉俐保养有加的细腻肌肤瞬间肿胀变形了,她感到嘴里涌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随即吐出一口殷红的脓血,玷污了那双才上脚不多久的小羊皮高级定制栽绒皮鞋。没等她有所反应,朱辰星将她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拳头和皮鞋雨点般落在她那不再年轻的瘦弱身体上,没有人讲话和呻吟,只有一声声闷响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阮嘉俐丝毫没感觉到疼。她仿佛灵魂出窍般飘在半空,无能为力地俯视着斯文扫地狼狈不堪的自己。
六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阮嘉俐被医院的保安搀扶着坐在走廊长椅上,朱家人已然不知所踪。阮嘉俐心下一片茫然,兀自看着医院里匆匆来去奔忙的人们,感到自己被生活巨大的离心力甩脱了,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将去何方。
乍响的手机铃声将恍惚的阮嘉俐拉回现实,她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有好几个相同号码的未接来电,号码很陌生,想不起来是哪里了。铃声再度响起,阮嘉俐接通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黑天鹅蛋糕!请问您是阮小姐吗?”听筒里传来一阵甜得发腻的亲切声音。
“我是。”阮嘉俐一时想不起来蛋糕店怎么会有她的号码,又找自己做什么。
“阮小姐,您昨天给儿子预定的闪电麦昆双层翻糖蛋糕说好六点钟取,您一直没来。请问您什么时间可以过来?本店的冷库只能为您保鲜到今天中午十二点钟。阮小姐?喂?您在听吗阮小姐?”
阮嘉俐挂断了电话,耳畔传来手机忙音的“嘟嘟”声,一如她眼下被意外中断的生活,混乱狼藉,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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