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就好了

直到现在，我仍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在地铁站里与孔荣重逢的冬天下午。

还有两天就是年三十，运气不怎么样的我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只能辗转几地，一路奔波。我背着大包小包，已经十来个小时没有合眼。好不容易穿过如洪水般涌来的人流挤下地铁，挤在椅子上刚舒口气，忽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她正朝我、准确地说是朝我身边的椅子走来。

“孔老师？”我挥挥手，试探地打了个招呼。

她转过脸来，面色黑黄，眼框红红的，眼角似乎被刀刻般有深深的纹路，眼下有团浓的化不开的青黑，下巴尖尖，脸颊附近还多了好几块色斑。

“王老师，真巧。”不同于我偶遇故人的兴奋，她表现得很是冷淡。

“孔老师，您儿子呢？应该快上幼儿园了吧？”为了活跃气氛，我试图找到话题。谁知不说还好，一开口她便抽泣起来。

一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新任教师入职会上。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之中白得发亮的她，小鹿般懵懂的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就这样打量到不由自主注视她的我。“坐一起吧。”她笑着说，“我叫孔荣，你呢？”在校长陈述校史时，我不由得反复用胳膊推了推她——笑得太大声了，好多人往这边看。

我们分在一间宿舍。刚一散会，她便兴奋地拉着我说东道西。这样我有些讨厌她——我不喜欢这所学校，一点也不。我根本不想到这所位于荒郊野岭的中学来。最受不了的是要住校，天哪，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会计住校。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兴奋。

“你知道吗王姐，这份工作真的好棒啊，包吃包住，这样我和男朋友就能剩下钱来买房子啦。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定居了。他挣钱，我省钱，这样安排简直太合理了，对吧王姐”。叽叽喳喳，看得出孔荣对这份工作的前景很是看好，可惜这种乐观没法感染我。我满脑子都想着早点离开这里，一点都不开心。

见我不搭理她，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原来她和男朋友是从高中开始谈的，准备结婚了，正在拼命攒首付。男友在一家互联网企业当码农，月薪不低可在老家有扶不完的亲戚。她家也一样，好不容易等到弟弟上班了，终于能喘口气。男友说，做好准备就结婚，这让她很高兴。

“我要在这里好好干，当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每天晚上睡前孔荣都会在窗边大喊，“多赚点钱，早做准备，早点结婚！困难一边闪，慢慢就好了！”

我笑了笑，把床前的小台灯打开。是啊，慢慢就好哦了，我也要加油，抓紧时间离开。

二

新任教师培训完，很快就开学了。教学任务繁重而忙碌，没完没了的检查迎面而来。三天一小检，一周一大检，除了检查教案，还要检查作业，甚至还有所谓督导员推门直接进来听课。有的班级还好，一切都不是烦恼。有的班级则很让人头疼，连课都上不下去，更别提这些大大小小的检查了。

孔荣带的就是后者。“校领导是想好好锻炼你。”那个班的班主任安慰她说。

“大不了就是扣钱呗。”孔荣丧丧地和我吐槽，“那班老师都被气跑三个了，谁知道我会不会是第四个。”

当然不是，班主任才是。

哎呀这样也挺好，你当班主任能镇住学生，而且还能多拿班主任津贴，那可不少。年近四十的英语老师方红翻来覆去地劝说她，也许是看在钱的份上，刚参加工作的孔荣便接手班主任一职。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用鸡飞狗跳、焦头烂额来形容。比起稚嫩的孔荣，那个班的学生们在气跑老师这条路上积累了太多经验。孔荣丝毫不能招架。问我，我自顾不暇；问当时拼命劝她当班主任的方红，方红却再也没有以往的热情。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学校安排了两个人当班主任，不是孔荣，就是方红老公。

手忙脚乱地，第一个假期到了。结束一段忙碌的孔荣歇了好几天才恢复，稍微恢复元气，她就着手准备结婚需要的流程。什么多大的钻戒好漂亮啊、给多少彩礼才合适啊、婚礼要带什么样的头纱啊要多少人来参加，所有流程和细节都是她反复向我灌输的。“这么正式啊，”我很好奇。

“女孩子一辈子才结一次婚，当然要有仪式感啦。”啦啦啦，她又欢快地抱着手机搜来搜去，一定要搜到所有物美价廉的才开心。我经常看见她兴奋地发现了一家心仪的牌子、酒楼，然后打电话给男友叽叽喳喳，电话时间越来越长，可她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你妈说，你妈说，什么都是你妈说，你和你妈结婚好了！”又一次争吵之后，孔荣甩了手机，倒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好久。

捂着被子哭成了越来越不新鲜的事。她男友每次都会在吵架之后打电话过来，不断安慰她。说着说着，他们逐渐能想到办法。

“我男友很有办法的，现在又从公司辞职自己做生意了，生意越来越好，我们的婚礼一定会很漂亮，”不知是不是给自己打气，孔荣低着头幽幽地说，“以后再说吧，慢慢就好了。”

寒假回来，除了穿了一身红衣没有任何变化的孔荣拿了一塑料袋硬糖给每个办公室都分了点，然后宣布结过婚了。“没办婚礼，没法请大家吃饭了。”她小声地和别人解释。

“想哭就哭吧。”回了宿舍，我看这她QQ空间里所谓的新婚照说。

果然是个彻彻底底的裸婚。没有钻戒、没有婚礼、没有彩礼，什么都没有。孔荣的婆婆不允许他们弄这些，反正是要买房子的，早点拿房子，他们也能早点从帮忙带孙子。

“以后再补那些吧，等买了房子就好了。”不知是不是自我安慰，孔荣说地非常没有底气，“以后再说吧，慢慢就好了。”

新学期的第一个晚上，她终于没有再次大喊“多赚钱早结婚”之类的话了。

三

紧张繁忙的新学期就这么开始了。工作压榨了我太多精力，也就没再关心孔荣了——她和学生住在一起了。

听说是和她婆婆有关——只因为和学生住在一起能够多拿一笔补贴。知道后，我倒吸了口气。有自己的宿舍，白天再怎么忙碌，最起码晚上能休息好。和精力旺盛的学生住在一起，只怕是休息不好了。果不其然，孔荣的脸色慢慢有了盖不住的黄气，再也不像原来一样白里透红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运动会上，瞅了个机会我又遇见了孔荣。“你现在怎么样啊？”

“还行吧，房子七月份就能拿，我怀孕了，正好能住上新房。”她的语气轻松了一些，“我婆婆正好过来照顾。”

“挺好的，最起码有人照顾，可以不用吃食堂的饭了。”我校食堂经常用自创菜肴，比如白菜炒韭菜、猪耳朵炒鸡爪等等，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听她说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没有细问，随口说了两句，怕学生捣乱，又散开了。

那年夏天气温特别高，加上南方小城特有的浓重的湿气，让人分外不舒服，窒息般的透不过气来。天气，加上迟迟没有下落的新工作让我烦躁不已。趁着吃过晚饭，我一个人来到学校后花园来回踱步，十分想弄明白一事无成的自己今后到底何去何从。

夜幕缓缓降临，头脑终于冷静了一些。正准备回去，忽然看到槐树后有个熟悉的身影，一看是她，身形变化不算太大，只是肚子鼓得高高的。扒拉着炒粉狼吞虎咽，旁边地上还有麻辣烫、花甲米线之类的剩菜。一阵疑窦袭来，这么热的天气，吃这些上火的东西，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孕妇呢？不是有她婆婆来照顾吗？怎么会吃这些呢？

“孔老师？”我好奇地叫住她，想弄明白怎么回事，要是因为贪嘴吃了这些，万一对孩子不好就麻烦了。

孔荣没有停，等她吃完，我才明白婆婆照顾她的深层含义。她的公公曾是村里的名人，婆婆因此从未养过鸡鸭，也从未看得起父母只是普通农民的她。这种瞧不起，从儿子离开公司做生意之后愈发明显了。不给办婚礼，不给彩礼就是婆婆想到的最大难堪。

新房建好之后，婆婆带着大儿子的五岁半的孙子搬了进去。嫌她做事不利索，所以让她住校，一周回家一次。“阿强撞到你就不好了，学校安全。”婆婆说。

一开始听说她怀孕了，婆婆还送过两次鸡汤，为了提香，里面还放了厚厚一层油，要不然就是盛夏送羊肉汤来。孔荣受不了这些，找了丈夫向婆婆反映，没想到越发厉害，连炒青菜里都有一层白花花的油。孔荣难得回家一趟，只要一回家，婆婆准会准备她不能吃的，吃不了就说她娇气、矫情；孔荣好容易睡一次懒觉。婆婆就甩脸子给她。久而久之，她便不再愿意随便回家，准备临盆再说。

食堂的饭菜不爱吃，婆婆的饭菜吃不了，只能叫外卖了。

“你老公呢，和他说过没有？你现在怀孕，肚子大了，住在学校毕竟没有在家方便，好歹遇事还算有个照应。”

“他很忙的，很忙的……”

“真不能这样吃了孔老师，你想想办法吧。”把她送回去的路上，我说。

“以后再说吧，慢慢就好了。”青蛙呱呱叫，她有没有叹气，我没听见。

四

暑假后我便没有去那所学校上班。很幸运，我找到了一份心仪的单位。幻想着在新的城市能开始新的生活，怎么想我怎么觉得很满意。皇天不负有心人，此言诚不差矣。

在新城市的第二年的某一天，我来到著名的大喷泉欣赏夜景。忽然有个小伙子把手握起来大喊：“我要多赚钱早点娶你！”心中有根很久没有被拨动的弦响了。我拿起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手机里的女生甜美而机械。我知道，我和她的联系算是断了。祝她好运吧，我想。

“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受气，我儿子一生下来就要住保温箱，一天六千块钱，”脸色蜡黄的女人幽幽地说，“婆婆说她不喜欢不健康的孩子……她连见都没见过……可怜我的儿子啊……连一件新衣服都没穿过……”

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地铁到站时喧闹的人声淹没。有的人拖箱带包急着往外走，有的人一阵小跑赶电梯，蜂拥而来的人群中，似乎每个人都在想着要早点回家团聚。出了车厢，一位父亲乐呵呵地让胖乎乎的儿子骑在身上，让他对着电话说：“爷爷奶奶，晚上有鸡腿吗我好想你们啊，这马上就到啦，等我吃饭啊！”

毕竟，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春节到了，家家户户或依据传统或有所革新，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开始欢度这个假期。“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不远处有人的手机响了，大家见怪不怪，偶尔有人相视一笑。就要过年了，谁会管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