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一个自闭孤独的少年，揣着满腹心思跳下山间。
腰间绳索救了我的命。我悬挂在拔剑峰下，像它嗜血后的垂涎欲滴。对岸上方就是剑鞘洞口的位置。石块尖利，像等待饱腹一顿的獠牙。我是百年一遇的呆傻，凡迷草等在那，猎物就自己往上爬。
对岸依然平静。哪怕能空师父悲苦一声，我也比现在踏实。最让人恐惧的莫过于恐惧本身。我害怕那个黑影。我能清楚感受到心里的抗拒。
凡迷草开着白花两片，薄如蝉翼，脉络毫不贲张，却落墨纸上。一对翩然欲飞的痕迹，正等待轻风细语给它鼓励。
这是灵魂散发的芬芳。它不从鼻孔里发端，任何一点多余的途经，都是对它的亵渎。它从心里而来，神经的枝蔓等到了季节，难得末梢花开。
所有的香味都是对原本的诋毁，惟有这般，既不谆谆善诱，也不做作娇媚。它带着胎息萌动的生命之初，万般依赖足以安睡的体香温暖。它在表态一种内在的关系，包裹在摇晃的宫腔羊水里，爱的纯粹。外界风月不可掺杂，还我既往终可体会。
最美的香是宽恕。我似循着了一条生命闪回的通道，我看着自己慌张奔跑，一路过往，我眼看自己捡起伤痛疮疤，做了厚厚的壳。每一片都是虚伪故事，讲着背叛欺凌和嘲讽，我在故事里或赢或输，最终也再闻不到她的香味发肤。
我又跑到了乡间少年。身上的壳脱落下来，拼凑好那些粗瓷碎片。我退回到妈妈身边，将我碗里的肉夹起，送到她嘴里。她笑着，像这白色的凡迷花翅膀。
我躺在她的臂弯，看她逗弄我初生模样。生命不息不止，穿越沧桑鸿蒙，她的怀抱化成了星空画布。到处都是她的气息。风吹过来，拂动湖面小舟，如温柔的摇篮曲，我闭上了眼睛。
“快摘下来，我拉你过来。”能空师父对岸说着话，像被突然惊扰地清晨，将梦里的余味一扫而光。
我不忍碰它。手掌张开僵在半空，这是所有我向她索取的姿势。给我食粮，给我怀抱。我泪眼模糊，我对她的回报，恰恰都是辜负。我知我爱她，却又负累得难以启齿。
风吹过来，带着她的气息。她最知道我的心意，她也最不忍心。我看着花在微笑，那白色的两瓣在风中张开了翅膀，从那枝芽上挣脱了下来，轻轻飘落在我手掌。
没有比这还轻柔的爱，也没有比这还沉重的爱。我将花瓣托在手心，眼泪像积攒的洪流，带着河底里堆积的泥沙乱石，冲了出来。
白色的花瓣在洪流中卷成一团，水没过的地方渐渐变了颜色。我见过这白与黑的交锋，那白色闪电和黑洞的争斗，最后化作了蓝色星空。
手心里的白色没有抵抗，温柔地等待黑色侵染了整团。水流退去，掌心里变成了一个黑色圆珠，蓝莓成熟时的大小，发着黝黑光亮。
“凡迷果。原来是在心里长出来的。”能空师父接过去，啧啧称奇，端详道，“你知道它又叫什么吗？”
“此果又叫执果，与离魂相生相克。离魂噬人魂魄，好断了前世今生。执果能锁住本心，千年万年也断不了爱恨执著。”
他将凡迷果递给我，眼里的神色越发不可琢磨。他看到了我心里的恐惧不安。执果如锁，比世间所有的誓言来得坚硬。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放在一个当下的格局里，疯狂和痴恋都有名正。若拉长到千年万年，死守着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似乎比生命本身更乏味。
“既然你放不下心中执着，你不妨吃了它，正好解你的离魂之毒。但你要记住，以后永生永世你都不会忘记，她就是你灵魂上的烙印，哪怕她忘了你。”
“如果我不吃呢？这离魂之毒会将我怎样？”
“你会忘了她，也忘了自己。”他嘴角边似笑非笑，将凡迷果举到自己面前，像捧着心爱的珍宝，入迷了。
我却崩溃在自己的迟疑里，我曾以为自己爱的真切，恨不得掏出心来让人看见火热。可我在永远面前胆怯了，我从未想过这么长远，无穷无限的生命里，求一个重复不断的爱情。
“∞”图案的谜底，并没有期待中的欣喜，反而如一封匿名书信，写满面目全非的字迹。
我也入了迷，竟没有发现他将凡迷果放进了自己嘴里。我被他气管里的尖锐的笑声惊醒。
能空师父一口将那黑果吞下，也没咀嚼几次。他得意地笑，脸上爆出的青筋一条一条。
“我终于等到了你，等到了你......”冷不防他猛一伸手推我，我脚下不稳，又摔落山崖。我在拔剑峰的虚空里晃荡，还没从突生变故里回过神来。
他的话音在头顶上响起，隐隐几分恨意。
“我得不到，你们都不能得到。我不能让你们得到......”
人心和诗歌一样危险，总是在猝不及防时来个转折。我不愿相信，他做一个诗人有如此天分。
我不甘心，抬头往他。他用那柄舍不得杀狼的藏刀，割我的绳子。
他想杀我？！我不想作一个诗歌的牺牲品。我腰间发力一拧，朝对岸的剑鞘荡过去。老天总在一旁放哨，看得热闹兴起，也要多捉弄我几次。山谷像是被拉得更远，我像是一艘折断桅杆的船，轻易靠不了岸。
他倒不急着弄断绳子。我挣扎了几次，感觉气力正在慢慢消失。绳子的断口也越来越细，过不了几秒，我就会掉下去。
断口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崩响。就像诗人对着我的太阳穴开了一枪。我闭上眼睛，朝着对岸扑了过去。
山谷里不是一个人的狂欢。一阵疾风吹过来，带着雪鹰的鸣叫。
我又借了神鹰之眼，驾着风，在云层里呼啸而过。山峦叠嶂像是书卷，我上下穿梭不知疲倦。一座山一座寺，就像是作者的用心标注。我飞过了八十座山，却找不到第八十一座。那里没有山，只有一个湖，湖里映着天蓝云朵，像书卷里最后的插画结局。那画明亮清晰，就是我在大理客栈里拿到的那幅。唯一不同的是，这幅画，有鱼儿站在画心。
我跳到了对岸。能空师父与我隔空对立。他眼里闪着欣喜，云层里透出的光亮，在地上投出了一个黑影。那黑影从袈裟上摘下一朵小野白花，风吹过来，又飘到了我耳朵里。
“我说过，你终究是我的鱼。你们都是我的鱼。我再也不怕忘了他了，我可以去找他了，我要去找他，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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