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村头的竹圈被日头晒得褪去了原有的绿色,日子从白雾皑皑的秋天早晨爬过百无聊赖的冬季,一步步蹒跚着进入春天。像是经历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黑夜,我终于看见白色的阳光从东山头泼洒下来,落在村间的溪水面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偶尔停歇的蜻蜓安静地立在枯草尖头聆听蝶群响亮的饮水;红蚁从饭桌下匆忙地搬走饭粒,沿着墙角一路哼唱着回家赶早饭。
“如果老主人能够看见这一切,他该有多高兴啊,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和我已经在耕地了。”我有点惆怅起来。
老夫人早早地把我从圈里牵出来拴在李子树下,然后她就回去烧洗脸水去了。往日牵我出来的都是老主人,老夫人从来不用管我,可是,这一次我多么希望进门去的背影是老主人,我也会像个孩子一样欢叫几声“哞……”。
过了一久,老夫人又出来了。她依旧穿着之前老主人给她买的百皱裙,还有刺花的上衣,腰间的腰带也都是手工刺绣的,这一身打扮可是苗家女人必备的衣装。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绑上绑腿,毕竟绑上绑腿才能算是一套完整的苗族妇女衣装,我看着老夫人乱糟糟的花发思量起来。
“哦,现在老夫人是新寡妇,新寡妇是不能打扮得太漂亮的,要不然就是不守妇道。”我为自己无知地纳闷感到很惭愧,我竟然把老主人去世这件事暂时忘掉了,真该死!
老夫人手里提着老主人的画眉鸟走过来挂到离我不远的树枝上,画眉礼貌地拍打了两下翅膀,没有叫出声。我看了画眉一眼,它也朝我啄了啄笼,我们看着老夫人洗了一把鼻涕,然后拉过裙子来擦了擦手,若有所思地进屋去了。
“局,局!”画眉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也朝它用力地吹了两下鼻子。我们知道我们一家子现在都守了寡了,老夫人变成了寡妇,少主人他们成了孤儿,画眉成了寡鸟,我也成了寡牛。一想起来我还不敢伤心,偷偷地滑出一颗泪珠。画眉用眼光询问我,我说是露水,它不信。我知道它可是在山里喝露水长大的,岂受我这么容易忽悠?
“诺者,我知道我死后你肯定要给我杀牛,但是你不要杀家里的老黄牛,实在要杀牛就另买,老黄牛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不忍心因为我的死而连累了它。”回想老主人病重时的遗言,我禁不住用角重重地顶着树干,心里想着,要是老主人不死该多好啊。
“多好的主人啊,你活着的时候我一点都不乖,一点也不懂事,走路看见庄家都要伸一下舌头,看见别的牛也要大叫两声,有时候还发起倔脾气来,有时候弄得麻绳把你的手都搓出血了。反而你一点也不记仇,每次都牵我去吃最嫩最茂盛的草,出山也不忘带把镰刀给我扛草回来,要是别人家的话,喂喂干稻草和干玉米叶就是好的了。”我一幕幕回忆起和老主人在一起的往事,喉头不禁哽咽起来。
日头渐渐高升,邻居们也赶着牲畜上山干活去,二叔家的黑牛在路上叫了我一声,约我去蹦跶蹦跶。要是在往日,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耍了,毕竟闷在家里一个冬天了,该去闻闻山谷间泥土的气息了,然而这次我却没有回应二叔家的牛,我告诉自己要懂事点儿。
吃过早饭,少主人诺者带着少夫人出去了,老夫人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草食来喂我,因为天气还不是很暖,所以老夫人故意在草料上覆了一层热猪食,我闻了闻老夫人的脸,她用右手把我的头按进槽里,好似懂我感谢她的意思。
我懂事地吃起来,吃得没有一点声响,老夫人坐在我旁边的石墩上,一边望着我吃食一边帮我赶身上的牛虻,嘴里念叨着:“要是老头还在的话,他肯定会把你喂得更肥更壮的。”老夫人这样一说,我感觉我的脖子突然堵了,咽不下食了,但是我又不敢抬头看老夫人,可我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局,局!”画眉哼了两声,我才注意到老夫人的眼睛湿了。我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老夫人,希望她不要太伤心。老夫人擦了擦眼睛,用手摸摸我的头,然后起身进屋去。过了一会,老夫人来看我吃完了草食,她对我说要牵我去走走。
“是的,老夫人也该出去走走,毕竟只有忙碌起来人才会把伤心事慢慢淡忘,当然,牛也一样。”老夫人吆喝着我,我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一只手牵绳一只手抓着我的尾巴。很奇怪,老夫人抓着我的时候我却感到异常的安心,像是又找到了寄托似的。没有几分钟我们就走到了村头,老主人的竹圈歪倒在路边,已经褪去了绿色,看起来有点泛白了。我扭头看了看老夫人,想要和她说我看见老主人的竹圈了,但是她好似不领情,吆喝着要我继续前进,我只好用心地走路。
不多久,我们来到了曾经老主人经常牵我来顶土的地方,老夫人把绳索搭在我的背上,自己坐到田埂上。我一看见熟悉的土靶就来劲了,低下头翘起尾巴就是几个回合过去,泥土迷蒙纷飞,散落到我的身上,泥土新鲜的味道渗进呼吸道感觉好极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顶够了泥土,两只角上也沾满了令牛骄傲的泥土。我沿着道路啃着刚刚发芽的草皮,春风轻轻地吹拂着路边的枯枝落叶,吹拂着我身上的尘土,吹拂着老夫人花白的头发。
回家的路上,我感到轻松了好多。山间草木渐渐回绿了,天上的白云也似小姑娘一样雀跃着,竹林里鸟雀的声音欢快了,我回头看看老夫人,老夫人的泪痕平复了,她指着天上飞机飞过留下的云迹告诉我:“春天来了!”
是的,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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