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二十四
四辆插着小红旗的军绿色吉普车依次从村北的官路上缓缓而来,警示路边行人的鸣笛声引起了村边农户家孩子们的极大兴趣,欢呼雀跃地聚集在农场的塄砍上破天荒般地看稀奇。吉普车队进村以后减慢了行驶速度,孩子们一窝蜂样拥挤着跟在车队的后边,一街两巷正在吃早饭的村民纷纷出门察看,相互议论,车队七拐八拐终于在大队部门口停下。下车的十几个人中六个穿军装的,其中四个扎着深褐色的武装带佩戴着盒子枪,另外的两个,一个中年一个老者,老者穿着一件带毛领的黄大衣,五星徽章的棉军帽下一张国子脸威而不怒,庄严凝重,其余的都是些穿中山装的,像是县上或者省上机关里的干部,这些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一些不知道是公文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
早在一个月前,王生荣就接到过公社一次通知,说三天后,省军区的文长辉司令要来村里慰问革命烈属,让村里接洽配合其工作。王生荣听完当时就给公社干事一个顶门杠子,“奏说你都是公社的人嘛,连个轻重缓急都掂量不来。村里这一向乱地莫个球样,省上人这会儿来,万一有个这那,你负这个责呢还是我负责呢?”一句话把这个下通知的年轻人闹了个大红脸,懊丧地骑着自行车回公社去了。
这件事情一拖再拖,文司令再也等不急了,竟然大发雷霆,战场上的枪林弹雨都从没怕过,还怕治安问题,简直是奇哉怪哉!再次与当地政府沟通,表达强烈愿望,事情终于在前几天达成一致,告知了村干部。
一行人员由省军区司令,政工科长,省委宣传部,县长,县委宣传部和公社有关负责人组成。来人只在大队部作了礼节性的停留,甚至连倒下的茶水都没有喝,就在王生荣的陪同下来到了何春芳家的屋院。
一场名为王宝军王宝利将军英雄事迹报告暨家属慰问的大会在几袋烟的功夫很快筹备停当。临时从大队部和村民家搬来的桌椅板凳,按大会的要求将这个原本空荡荡的土围墙院子占去了一半,三用机、麦克风和大喇叭也很快安装调试完毕。
何春芳家要开大会啦!消息迅速传遍全村,这个不算很大的院子很快被村民挤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树杈,院墙上也爬满了人,还有人不停地从村里的各个巷道涌向土围墙这边来。王生荣不得不挤出人群给刚刚赶到的王拴住招呼了一声,让他临时维持院门口和大路上拥挤人群的秩序,以免影响大会召开。李强和几个知青也按大会的要求将几十张放大装框披着黑纱的黑白照片整齐划一地支放在会桌对面的一排从小学搬来的课桌上。杏花和红玲搀扶着满头银发刚刚痛哭完毕仍在抽泣的何春芳在主席台一侧就坐。何春芳探着身子与来人商量沟通后,老学究王贤让和老乡绅司延华作为临时特邀嘉宾也被安排在主席台一侧就坐旁听。
大会按既定的程序在庄严雄壮的国歌声中举行,文司令就王宝军王宝利在二十六年前解放战争中壮烈牺牲的时代背景和当时的战争状况以及俩人对革命的突出贡献向英雄的母亲和村民作了简单陈述。接着由军区军政处的刘青亚科长向大会介绍由军方和地方政府历时三年辗转大半个中国搜集到二人生活战斗的翔实资料和部分照片。再由省委宣传部播发赞扬二位英雄的署名文章。随后县委宣传部也播发了缅怀英雄继往开来的稿件并将一块由军旅书法家舒同亲手题写,县政府装裱制作的“王宝军王宝利将军故居”的牌匾授予王春芳并当场宣布王春芳从即日起享受民政抚恤。
王贤让代表特邀嘉宾被安排在大会结束时发言,先生老泪纵横,嘴角抽动,悲痛不已,即兴赋诗一首:忽闻壮士已去兮,沉痛难抑。仰瞻将军遗像兮,掩泣叹息。秦岭戴孝奠忠魂,渭水呜咽祭英雄!……秦地不乏铁骨汉,岂容践踏我河山。凛然浩气荡华夏,忠肝义胆昭乾坤……
大会结束后,文司令将以自己个人名义慰问革命烈属的被褥米面油和八千块钱交与何春芳,反复讲着一句话,对不住啊大嫂!何春芳反复推拒,不收那么多的钱,王生荣一着急,喊了声,收下,这是人家领导的关怀嘛!何春芳这才接下那个撑得满满的大牛皮纸袋子。除了四个警卫一直贴身站在文司令的左右以外,其他的来人正在和村干部将院子桌子上的像框捧进堂屋,俩娃在延安抗大学习时的照片作为遗像并排安放在背墙毛主席像前边的堂桌上,其余的照片挂在两边,齐齐地挂满了整个堂屋。村民们争相目睹这俩娃自丢失后一直不为人知的岁月定格。俩娃生活的真相在这场特殊大会后的大白于天下,无疑给了曾经挖苦歧视奚落何春芳的那些人一计重重的耳光,原来她不是克死男人和孩子的扫帚星,而是生养了两个大英雄的一位母亲。
会议落马后的半后晌,何春芳提着一个竹蓝子蹒跚着来到南原半坡栓牛的墓疙瘩前跪下,点染香蜡,边烧纸钱边哭诉,我地个你啊,娃他爸,咱的俩娃都有血性,给你王家争了气,你在地下安息吧,过几年我就去阴间陪伴你……
省军区司令文长辉因为年后要退休,实在不想让曾经和自己在同一战壕一起浴血奋战过的两位英雄永远淹没在岁月的硝烟中,不得不违背逝者的遗愿,将二人牺牲的消息告知其母亲,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母亲闻讯后所表现出来的远比他预料的要坚强得多,并没有一下背过气去,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在悲痛之余,儿子的英雄事迹也令她自豪。孩子为国家解放事业献出了生命,做出了贡献,也得到了国家的认可和褒奖,三间厦房门楣上由县政府授予并挂上去“王宝军王宝利将军故居”的牌子就是最好的印证。何春芳在每次从外边回来,甚至是到院角扯麦秸回来,都要仔细的端详那块金光闪闪的牌子,时常出现俩儿子仍然还活着的错觉,好像儿子就在屋里的厨房炕上坐着,正等着她给擀面或者烙馍呢。事后她才明白过来,儿子走了,但他的魂回来了。那天来人告别时曾郑重地嘱咐大队长,要让村上善待自己,并原封不动地保护好这座屋院,哪裂缝了哪漏雨了必须即时修缮,尽量保持其原貌,要让他成为宣传爱国教育的典范供人参观学习。斯人已去,精神永存!正是在这块耀眼牌匾的影响和感召下,在后来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王家村及周围村子参军入伍上前线的子弟中共有八人荣获二等功,十六人血洒疆场,壮烈牺牲,昭示了榜样和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是可以代代传承的。
政治的风向在这一年腊月的四九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凡是在造反斗争中牵涉人命或者致人残疾者一律被戴上手铐投进大牢。县城的徐宏彪和其儿子徐耀先以及几个造反骨干被列为第一批枪毙的死刑犯,在杜曲镇的塔坡被执行死刑,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
张秋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王家村道谢救命恩人。王栓和说,你甭谢我,要谢就谢你老舅去,全村四十岁以上的人没有几个人的命不是他给的……
司智忠远远瞧见大摇大摆从他门口朝马王庙那边走过去的张秋生竟然被吓得尿了一裤子,生怕被秋后算账,抓去吃了洋花生。而他的婆娘却在他悄悄跑回家换裤子时讽刺挖苦他,哎呀,好大地出息啊,你不是有你兄弟媳妇给壮胆撑腰呢嘛,看见公社主任咋就吓成这式子咧!司智忠仍不敢大声,苦笑着央求,快给我找裤子换,一会儿就结冰了。
延华老汉看到外甥安全归来,异常高兴,竟然想好好地喝两杯。张秋生自然座陪,酒至面热耳酣,老人对外甥说,回来了就好,现在恶人已除,风清气正,希望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先百姓而后自己,干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你能不能做到?张秋生坚定地答道,能!老人说,那我就放心咧!你离开这么长时间,公社里肯定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处理,我就不留你了。
当天夜里,司延华老汉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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