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杜衡给《望舒草》作的序,让我有兴趣读完戴望舒的诗:
望舒自己不喜欢《雨巷》的原因比较简单,就是他在写成《雨巷》的时候,已经开始对诗歌底他所谓“音乐的成分”勇敢地反叛了。
一、《我的记忆》
读者喜欢《雨巷》,甚至只知道《雨巷》。诗人自己却在《雨巷》写成后不久,兴致勃勃地与好友分享了《我的记忆》,杜衡认为,戴望舒的诗风正是从《我的记忆》而固定。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在《望舒草》这本诗集中,《我的记忆》作为第一首,仿佛就是在和《雨巷》宣战,作者对于它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雨巷。不仅是作者本人,包括施蛰存和杜衡在内的几位朋友,也“并不对这首《雨巷》有什么特殊的意见”,在叶圣陶的奖掖后,似乎才发现了以前未曾察觉的妙处。但在戴望舒心里,《雨巷》只是他抛弃“抑扬顿挫”的一种尝试,这首诗,还完全不是他心中的杰作。所以在他重编诗集的时候,《雨巷》已经被他删除。
望舒认为,诗的节奏该是诗情来带动。如果拘泥于韵律和整齐的句子,还不如专注写旧诗。这样的尝试,并不是要抛弃诗的音乐美,而是要诗真的成为“言志”的载体。像这句“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在当时,算相当自由的句子了,却有一种奇特的节奏存在。
语文课上,我们总在研究《雨巷》的韵律美,也是因为这首诗,对“复沓”二字,记忆深刻。也是因为《雨巷》,仿佛才认识了“彳亍”二字,从此以后,雨水好像都含着丁香苦味,但凡想起古镇、小巷,总免不了要在脑海中勾勒一个撑伞的背影,必要时还要吟上几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说起戴望舒,就离不开“惆怅”“太息”“颓圮”相关的字眼。有人说,是因为在法国的留学经历,让诗人的惆怅和浪漫又发挥到了极致。实际上,在去法国之前的几年,戴望舒一直在奔走、挣扎。1927年,大革命失败,戴望舒、杜衡到松江县施蛰存家避难。从那年到1932去法国为止的整整五年,戴望舒经历了苦难和爱情,《雨巷》里的丁香姑娘,自然是施绛年。
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
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虚弱的手把握着你。
这两句诗本是拉丁文,出自古罗马诗人提布鲁斯,戴望舒把这两句诗和施绛年的名字一起,写在自己的第一部诗集《我的记忆》的扉页上。
可是,诗人的追求,是浪漫又可怕的。“那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为这首诗奠定了基调,一场用殉情勉强维系的单恋,成就了一个“雨巷诗人”的称号。仿佛这悲剧就是天生,在垂死的时候,他挚爱过的丁香姑娘,并没有在他身旁。从戴望舒的诗句中,我只能推测他是一个既冲动又温柔内敛的人,只看诗句的话,会觉得他细腻过了头。有人说他的诗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内容,虽极端了些,但不无道理。
总之,戴望舒和“寂寞”二字,是分离不开了。
二、《寂寞》
粗略读完几本诗集,在我脑中萦绕的还是那首《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反复诵读最后这几句,真是忍不住“太息”。这一辈子,就“寂寞”两个字概括完了。野草如我一般高,寂寞如我一般高。我已不再回园中,徒留野草渐离离。不必回去,便也知道,该是如何荒凉的景象。风来雨来,明月升起,“我”已是个“苍老的年轻人”。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生涯》
这寂寞的生涯中,诗人总是自言自语。他总是不懂别人的拒绝,还以为丁香的苦味其实代表美好。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啊,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的生命还你——《残叶之歌》
戴望舒回国的时候,终于明白,丁香和雨的纠缠,不过是因为雨强行的包裹,那撑伞的人路过时,眼神是冰冷的。早该看清楚,从她透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开始。
三、《林下的小语》
这首诗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它本来的样子,而是诗人在重编《望舒草》时,修改后为它赋予的新的样子:
“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诗人把此段中的“追随我”改作“追随你”,把“你说得多傻!”改成了“你在戏谑吧!”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梅凉以为,第一版是诗人自己的视角,第二版应该是女性的视角。只是小小的改动,让人心疼了几分。第一版像是诗人的自嘲,嘲笑自己多傻。第二版是诗人模仿女子的口吻,更残忍地讥讽自己,无论是自嘲还是讥讽,结局都是“永远追随不到的。正如:
四、《独自的时候》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好像有几年,戴望舒除了诗什么都没有,一切的生活都蒙上了虚无的色彩。这世界,除了“空洞”并没有恩赐给他什么。但好歹,还有诗吧。这么想的时候,本以为能受安慰的心又是苍凉了几分。
一个人,若是除了诗什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呢?寂静。
“我”是流过眼泪的,无声地、徒然地。寂静从外边,悄悄地进来,却已发现,这屋子里的寂静,已经是足够了。
五、《秋天》
我从前认它为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烦忧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没有这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你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此刻,我已经回想不起,那个彳亍在雨巷的背影。他早已从雨巷走出了,诗里再也没有丁香的味道,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不畏惧飘风浮云的恐吓,只是静坐着。无爱、亦无恐惧的神色,同样是感受“静默”,却是微笑着。梅凉,找到了和听歌落泪相似的心境,一时也是不愿走出屋子了。
六、《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哦,我啊,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诗人,好像总得两种病,相思病和思乡病。读这首诗,我才明白,“思乡”何尝不是一种真挚的“相思”呢?戴望舒对“天”这个意象好像情有独钟,对“青”这个色彩始终难以割舍:
七、《我的恋人》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话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如青空的颜色,让“我”相思泛滥的颜色。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欢乐何在,欢乐在枕边,唯有诗书与我欢乐。
八、《断指》
这首诗,你一定不相信是出自“雨巷诗人”之手: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和《雨巷》差不多同时完成的《断指》,传达了诗人在那个时代特有的悲愤。前文说过,诗人在去法国之前的几年,是被苦难和单恋纠缠。《雨巷》代表“单恋”,《断指》便指“苦难”。也是这首诗,让我们看到温柔诗人心中坚持的信仰。
九、《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生生死死,都执着于自由和光明,信仰,不仅是有爱情而已。
十、《示长女》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扰,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
可是,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最后一定要与你分享的,是这首让我向往不已的诗。我向往,戴望舒在诗中描绘的幸福的样子。那么幸福,那么美好。都败给了一个“曾”字。
这算是分享吧,从开始读诗到写完此文,不间歇地,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只是因为内心的一个请求。最爱的最恨的诗,是《雨巷》,它满足了我对雨所有美好的想象,它禁锢了我对于雨更多的想象。我几乎不敢写雨,不敢写小巷。因为这样的挫败感,我对戴望舒一直持有一种微妙的偏见。
雨巷可就因为他的《烦忧》,我只有爱上他。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
认识戴望舒,除了《雨巷》还要读十首,不止读十首。
网友评论
归来吧,盛世的诗来到这里。
姐姐打赏去
不唯雨巷惹情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