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多晴,多歌舞,夜不能收,灯盏皆燃,如白昼。
何婵是京华中鼎鼎有名的舞姬,广袖如蝉翼,足间一点好似要飘摇随风去。
她常以果酿水露果腹,笑言多食其他便发福毁了身姿不得舞,一时间京华城中女多饮酿食果,自此来纤瘦腰身,以窈窕姿色为美。
只是偌大京华,无人身形似何婵这般得宜的。
京中舞姬能比过她的寥寥,但舞姬常伴以歌,虽不似歌姬那般动听,却舞中随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丝竹之声乱耳,少女声音娇俏。
何婵从不唱歌,有一年京中贵者命她歌,她也说是不擅唱,贵人逼的急了,她不得不唱,刚一开口却引得众人瞠目结舌。
京华中一舞倾城的舞姬,唱起歌来嘈杂难入耳。若说她的舞姿宛如仙子,那歌声便让仙子下了地狱一般。
自那之后,她的舞姿依旧是艳压群芳,只是再也没有人迫她开口唱歌。
直到何婵二十岁的那一天,她忽然带着这些年攒下的细软去寻了班主,也是那一天,她离开了班子久居的大院儿。
何婵要嫁人了,那人是出入沙场里生生死死过几回的一个将士,不是将军,却也得了几回小封赏。
拜堂的那天,很多人都小酌了几杯,有些微醺,很多人拍着新郎官儿的肩膀说:“这可是我京华赫赫有名的舞姬,没想到你小子有如此艳福。”
新郎官儿名叫纪兰舟,也是生的一表人才,不似京华贵胄一般文气,反而带着战场上久经风霜的侠义气。
是夜,纪兰舟以红花秤挑起了盖头,是应了称心如意的好兆头,盖头下的女子模样无双,一双眼却如无波古井。
“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纪兰舟笑了笑,端起桌上的合欢酒递过去:“我说过,我的愿望就是想娶你为妻。”
何婵垂眸饮了酒:“娶了我,然后呢,陪你过这数十载看你白头么?”
何婵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桌案上:“这便是你的愿望?”
“你对我有恩,无论你的愿望是何,我自当倾生助你。”
红烛泪,点滴到天明。
纪兰舟归来时总是伤痕累累,却依旧不忘在回程的路上带着小东西给她。前次是个带响儿的风车,这次又是个木头制的蜻蜓。
在纪兰舟回来后,何婵总是在庭院里葡萄树下给他沏一壶茶,然后舞上一曲。
何婵经常跳的一支舞叫越山青,水袖起落处如山岭起伏,江水蜿蜒。她抬手起落,青黛描画的眉目亦似远山。
纪兰舟不擅音律,何婵的舞没有任何丝竹声,却依旧翩若惊鸿。
“阿婵,你为吾妻,此生大幸。”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阿婵,我是京华儿郎,保家卫国出入沙场,若有一日我不得归来,你便自行离去吧。”
“为何?”
“此生不负家国,怕是有朝一日会负了你。”
“不妨事, 今生诺了你白头的。”
“这也是因为报恩吗?”纪兰舟含笑。
何婵不加辩解:“就当是吧。”
京华五十六年冬,番邦游族结党,攻破城池,杀入天门关。
京华五十七年春,京华天子派兵五十万前往天门关相抗。
京华五十七年秋,纪兰舟率麾下小兵百人杀破番邦结党,京华天子龙颜大悦,封之为天翼右将军。
何婵和纪兰舟的最后一面,见之于沙场之上。
天门关朔风卷尘,地上是血污和尘土混成的泥泞,被斩断了一半的旌旗倔强的在风中扑飞。
何婵纵马而来,穿着做舞姬时袖如蝉翼的裙。
纪兰舟大惊:“阿婵,你为何来此?”
“想你了而已…”
京华五十七年冬,番邦大败,纪兰舟战死,京华天子追封之为西固将军,抬棺归京,风光大葬。
纪兰舟战死的那天,何婵坐在不远处的山崖上,唱了一夜的歌,唱倾城佳人,唱沙场将士,唱前朝国破,唱今朝山河…
歌声顺着风飘遍了天门关的军营驻地,唱得将士呜咽,看着月亮痛饮庆功酒。
她知他今日会战死,故来看他,可惜他再也无法看她跳一曲越山青,也是无处知晓,越山青,又名,长相思。
她本以为六劫已过四难,生老病死她皆淡然,爱恨亦能处之不惊。未曾想,看他中箭落马后心如刀刺,生生落下泪来。
她无法改变人之生死,唯独剩以命换命。
道前一跪,泯灭了三千年月。
“灵蝉,你可想清楚了?”
“不悔。”
她是只蝉,偶得了前去赴天池宴归来的醉仙身上的一滴仙露,化而为人,天道知其机遇,允其过六劫便可得道。
生、老、病、死皆过,唯余爱恨。
蝉女不可歌,歌时凄切,暮而歌,朝则死。
那日里她舞累了,化为原形躲在树荫下乘凉,薄翼上的纹路在阳光下美丽异常,稚儿拿着粘网靠近,无声之中便擒住了她。还未等她逃脱,纪兰舟笑着拍了拍稚儿的头:“这蝉可抓不得,他们在土中过了许多年岁,如今方才见到这人间阳光,就这么被你抓了去,岂不是太可怜了?”
他自网中放了她,她便知,他就是她的劫。
入了夜,她走进他的小院落中告诉他,她是妖,来报恩,可满足他的心愿。
他的愿望,便是娶她为妻。
天道依旧又问了一遍:“灵蝉,你可想清楚了?”
她垂眸:“不悔”
三千个春夏秋冬,她承了仙露,但修行也是清苦,如今怕是要重头再来吧,不知下一个轮回她又要去做什么,不知下一个轮回,她还能不能变成人。
天道叹息了一声,收去了她身上三千个春秋:“灵蝉,你是该悔的。”
昭世镜自烟霞而来。
纪兰舟早年在边疆之地听闻世间有妖,救之可报恩,其能微小,拼尽此身也难成大业,不若令妖物甘愿上求天听,以妖命换己命,得几百载寿数,享世间荣华。
那夜院落中,她亲口说出自己是妖。
昭世镜中转眼过了一百年,他仍是不老的模样,京华早已国破,众人追杀于他,斥他为妖孽怪相,得而诛杀。
无凡人能活百年不老,唯有妖物,纪兰舟身无法术,在人们眼中他是异相,他就该死,而他并无反手之力。
而天道,亦不需要肉体凡胎白得这百年时光。
万物皆有则,无物可解脱。
那日里,死而复生的西固将军,终究在百载国破之后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孽,被活活烧死在午门。
“灵蝉,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天道声希。
何婵跪下磕了个响头,头触在云霞上的那一刻忽然想起那年树下,那个少年郎拍了拍孩童的头说:“这蝉可抓不得,他们在土中过了许多年岁,如今方才见到这人间阳光,就这么被你抓了去,岂不是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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