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奶奶家回来的时候经过一口井,那口井是我小时候无数次经过的那口井。小时候奶奶家在的村子后面也有一口井,爸爸说他小的时候一大早就要起来去那口井边挑水,后来自己家里也有井了,就不用再去了。我小的时候村后面那口井还在,现在我长大了,那口井似乎也长大了,去了远方。
我经过的那口井还是小时经过的那口井,我坐在车上,井口正上方的轱辘一闪而逝,我还记得那轱辘,我还记得那轱辘上的麻绳和铁链,自然我记得的是那许多年前井口上的,麻绳上系了桶,桶是铁的,桶丢下去的时候要在井壁上撞好几下,然后才肯落在水面上,这一路都有声音的,撞着井壁的声音,落水溅起水花的声音,还有铁链在轱辘上滑下,轱辘转着的声音,后来这声音就吃力了,因为桶里装了满满的井水,装满水的桶起来的时候会晃几晃,就有了水落在井中的声音,这些在井深处的声音,总要在井壁上来回撞几撞,才肯消失,所以总显得深远一些,轱辘上的声音,不管是吃力的还是清脆的,毕竟是井口之上的,所以是要显得欢快一些的。
那口井我经过了很多次,最多的原因便是赶集经过。是的,那口井在去集市的路上,集市是这样的,我们不叫赶集,叫赶会,因为总是要追着会场走的,会场也不是日日有,从东至西,不知道是一日一个地方还是几日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是逢初几才到我们这里,总之是到了赶会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了,小孩子也结三伴五的走去,钱自然是没有的,吃的用的戴的玩的自然也是不会买的,但是会自然是要赶的。赶会的人,无论是买东西还是卖东西的,或者是像我这样不买不卖纯粹为了热闹的小孩,渴了,总会在那口井边停下,这时候这口井就开始歌唱了,井是平静的,口上唱着欢乐的调子,心里却荡着深远的回音。后来是我经过那里必要去喝口井水了,如小牛一般,一口一口大口的井水,凉进生命。
那井水是凉的,夏日的时候很凉,奶奶家的井,夏天的时候丢进去了一个又大又滚圆的沙瓤西瓜,西瓜要让井水凉一凉才好吃的,西瓜是放在桶里系着绳子放下去的,后来西瓜也是调皮,就自己滚进井水里了,叔叔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捞上来,捞上来自然是被大家马上吃掉了,吃掉的西瓜是凉的,井水一样的凉,井水一样的甜。还有一次是冬天,冬天冷的不得了,下过雪后地上车子过去翻起的泥浪都被冻着了,但是井水却是温的,天太冷了,和好的面团发不开,发不开就没有办法蒸馒头了,没有办法蒸馒头就没有办法过年了啊,所以那一年冬天叔叔就把面团也系在绳子上放在井里了,结果面团也不听话,兴许也是井水太暖了,所以它就去泡澡暖和了,暖和的都把自己化了,却是苦了我们,大半个月井里抽出来的水都是白乎乎的带着面粉发酵的味儿,后来没多久井水就又清了,一样的甜,一样的暖和凉,大家也就把那团私自去泡温泉的面团忘掉了。
又有一年,天很旱,村里人抽水浇地,那时候我忘记了,不记得是麦子正黄的时节还是玉米正准备开花结穗的时节,总之是天很旱,地都干了,大家都在抽水浇地,抽出来的水也是透凉透凉的,我挎着竹篮到那出水口去洗衣服,站在凉水中,头上烧着太阳。那年叔叔又开了一次井盖,因为没水了,叔叔就在腰间系了一根绳子,这井似乎总是与绳子是分不开的,叔叔腰间系着绳子,头上戴着矿灯,矿灯的灯是戴在头上的,放电的大块头是绑在腰间的,叔叔就这身行头,下到井里把井又往下面挖了挖,那半个多月,抽出来的水都黄黄的混着点沙子,还带着泥沙的腥味,着实让人烦恼,但是没多久,井水就也又清了甜了。
那一年的后一年发了大水,河里的玉米心里灌了泥,就不会再往上长了,我就要随着奶奶去一棵棵把玉米心里灌得泥沙弄出来,河里种的南瓜都让大水冲跑了,自然上游地里的南瓜也有冲下来的,南瓜随着水中的麦秸杂草冲下来,麦秸和杂草挂在了树干上堆起来,就把南瓜也堵在那里了,后来的麦秸杆继续往南瓜上堆,水落的时候我用力拔起来那个南瓜,树干堵着的草堆上就成了一个圆圆的大坑,自然这个南瓜我捡到了就是我的,我抱回家去,爷爷奶奶都开心,我家被冲走的南瓜,也不会计较是谁拔了去,大家都是这样。爸爸还说他小的时候河里发大水发的特别大,水是混黄的,裹着泥沙打着璇儿,一会儿功夫就涨的跟大坝那么高了,上游人家的山羊都被冲下来了的,在河里咩咩的叫着,胆大的人都浮水过去,把那山羊拖上来,自己养着。我倒是没见过被水冲下来的山羊,但是水落后,坝底长出来密密麻麻的马齿苋,我可是光着脚丫踩在松软湿热的沙地上,采了一把又一把。那时候花生已结了果实,只是还不饱,一颗一颗的泛着甜水的嫩果,大水从东边来,大水过后田地东头的花生就被冲的露了出来,我随奶奶去砍地里潮了的芝麻或者是弄玉米心里的泥沙,顺手就摘了来,剥了几个都没长子,便又丢掉了跑去找别的玩了。
那年太旱,河里的水都浅了好多,入秋的时候我去河里捞虾米,我们不叫虾米,叫蚂虾,我在水浅的地方捉了好多,大人们都说,秋天天冷风大的时候蚂虾好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大人每每去河里捞蚂虾的时候,总是带回来半满的一竹篮,我去在河里玩半天也只捉一小瓶子,带回家也没有吃,不知道丢去哪里了。外婆家的井里也有蚂虾,外婆家的井是压水机的那种,不是奶奶家里水泵的那样,压水机里一到夏天就会长油绿油绿的苔藓,颜色甚是意境深远,就是这样一口井里,我在压水的时候从井里压出来了一只蚂虾,这只蚂虾跟河里的蚂虾都不一样,这只通身是白的,白的吓人,我是没见过这样的蚂虾的,就叫了外婆来看,外婆只是笑着说,你看着这蚂虾在缸底划船呢,只这样一句话,我便笑的开心极了。外婆的很多比喻都是这样毫无道理却是极有道理的,她看到邻家姐姐抱了自家的孩子出来,眼睛又圆又大的,湿漉漉、滴溜溜的转来转去,她便很高兴的样子,说看这闺女的眼睛,跟花儿一样,我听到这样的话起先还不懂,怎么就像花儿呢,这老师可没教过,殊不知,这些修辞,是多少文学大家也写不出来的。
我在车上经过那口井的时候是刚落了雨天晴,那井就在路边,晒着太阳,悠悠闲闲的一动不动,没有人来打水了,井也没有一点声音了,有的只是太阳光一步一步转过井台青石板的脚步声。那一天是农历8月25,正真意义上要入秋了,麦子刚种下,田野上荒秃秃的。阳光甚好,路旁的石榴结了果子,柿子树也红的通透。太阳照在身上,我在车上晃晃悠悠的睡着了,井也慢慢的走远了。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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