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蒸饭

农村老人病重了，看着不行了，总是要停在临时搭起的床板上，村里乡党陆陆续续前来探视一番，算是辞行。探视的人多是中年以上的女人。老头较少去探视，只是向探视病人的人打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一句：没看蒸饭熟了没？～这实际上问的是老人是否还有生命的希望。农村略上年纪的人都是半个土中医，通过观察病人的五官气色，就能断定出病人的生死吉凶。如果回答说，快熟了，就说明老人真的不行了。这种问话只限于对年龄很高寿的老人而言。人活得太久了，人们对Ta的死认为是一种解脱，进入了天堂。对Ta的儿女子孙也就如释重负了。对于一般的老人而言，是不能这样开玩笑的。一则对老人不敬，二来，因为老人的子孙是很反感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法？

原来，农村老人去世了以后，除了亲戚要行门户，连村里乡党也要搭礼，帮忙。老人在家停灵三天，出殡的那一天的早上饭，主人家会用红豆米饭来招待亲戚乡党。这种送葬老人的红豆米饭就叫蒸饭。

蒸饭是在一个叫做甑的大型容器里放入大米，打豇豆，添上适量的水，经过蒸煮而成。搭蒸饭是个技朮活，需要把式才行。甑体积特别大，一次可放七八十斤干米，水的多少很难掌握，水少了，蒸饭就夹生。水多了，就成了稠米汤了。水合适了，蒸出的蒸饭不软不硬，恰到好处。

我家门中的一个大伯是搭蒸饭的能手，搭了一辈子蒸饭，从没出过岔子。村里谁家过事都要请他。

后来，吃蒸饭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送老人入土的代名词。

农村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硬朗着的老人平时也爱玩耍，他们往往逗年轻人取乐，年轻人假装生气地回一句，"看啥时能吃你的蒸饭"，老人不但不生气，反而还会朗声大笑道："想吃我的蒸饭，看把你崽娃子的嘴想歪咧着。"人在身体结实的时候，把死就不当回事，总认为是蛤蟆咒天，越咒越欢。但是对年龄特别大，身体又很差劲的老人千万不能面对面地开这样的玩笑，Ta会很上心，很反感的，Ta会跟你翻脸，会骂你的。

小时候，村里老了人，搭篷请乐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男孝子哭一声，惊天动地；女孝子，抽抽嗒嗒，数数落落。我只是远远地看着。父亲给人家帮厨做菜。若是门中自家人死了，父亲就带着我去坐席吃蒸饭。过红白事，自家人大人小孩全家起，都去吃蒸饭。我那时很腼腆，既想吃蒸饭，又萎萎缩缩地不好意思去。其实我还是不愿到那儿去丢人现眼的，可是如果不去，今天就得饿一天。到开饭了，父亲从人群中把我叫着去。他说这是应该的。但父亲做事是有原则的，村里一般人过事，他是不许我去的。

从小到大，我不知吃了多少次的蒸饭。也不知有多少人从这世界上消失不见了。包括我的父母，在人们吃过他们的蒸饭后，就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