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婶

菊婶的聘礼是一只烧掉半边毛的野兔，没事时大家都喜欢拿这事来解闷，菊婶也就说命苦没办法，只值一只半边毛的野兔。大家一阵哈哈，把一天的疲惫就丢在了黄昏里，含着笑各自回家吃晚饭。菊婶结婚的时候刚包产到户，家无余粮，为了下一年好过些就得努力多种些地，很多荒地被开垦了。菊婶两口子也开了三亩多荒地，却只有半亩左右适合做田。

结婚两个月菊婶就有了身孕，虽然伙食跟不上，但菊婶到处采摘野菜什么的，只要能吃的都会尽量多吃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农活是一年四季都有的，菊婶也就天天忙个不停，当时，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预产期这回事，到了秋后，收完了稻谷，两个大太阳，把稻草晒干了，这天正在挑稻草，挑了几趟感觉小家伙是想出来了，菊婶说挑了这一趟就回家躺着等，叫李叔挑着走快点，先去叫了接生的过来。

菊婶挑着稻草刚到家，感觉小家伙很急了，忙丢下就往房间跑，跨进房门，小家伙就出来了，接生的还没到呢。

休息了几天，就背着女儿上山干活了。

第三年，二女儿出生了，背一个拉一个，也没少做事，大女儿七岁那年，第三个小孩出生了，是个儿子，这时候两个大的已经可以到处跑了，菊婶这次多休息了几天，没想到两个女儿去山上玩采摘野果中毒了。发现时已经太晚，大的吃得多没有救活，二女儿则智力受损。菊婶悲痛不已，怪自己没有带好小孩，时常自责，流泪，老人劝她坐月子时不要哭泣，以后老了会迎风流泪。

二女儿看看也到了八岁了，去村小学上学，却是什么课程都学不好，老师开小灶也没用，读了四个一年级，校长去找了菊婶，菊婶只好让女儿在家呆着，做些事情，这时候她也想明白了，再自责也没什么用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聪明可爱，这次不敢让姐姐带，每天都带在身边，身体吃不消了，到了晚上就腰痛。

儿子很懂事，大点就开始帮家里做些事情，上小学后，学习认真，在班里名列前茅，自己又很有上进心，手不释卷，还借了字帖习字，虽然没有钱去拜师学武，自己挂了沙包，天天晨昏练习。院子里的人都看好他，说他会光宗耀祖。到初三时，身板强壮，知书达礼，也得到学校老师和同学的喜欢。

这天周六，农村在农忙时节改变上课时间，以便能做些农活，班主任上完第一节课交待完事情就先回去收稻谷了。

待放学了，菊婶的儿子约了八个同学一起去帮班主任收稻谷，班主任叫他们回去自己家帮忙，他们说老师没时间做，趁今天帮老师收完了，就放心了。班主任也只好让他们帮忙。

黄昏，虽然学生们都是大小伙子了，班主任也没敢让他们挑谷子，自己挑了谷子回家，要学生们把稻草整理下就去家里吃饭，千万不可下水库游泳。

几个人答应了，做完事在水库边洗身上的泥巴，免不得吵吵闹闹，一不小心，菊婶的儿子滑进了水库，大人过来救时人已沉底，一时没找到人，当时班主任正挑了谷子在路上，听到这消息就晕倒过去了。菊婶的儿子救上来已是回天乏术。

当菊婶看到儿子遗体的时候，我想她是有过怨恨的：老天为什么这样对我啊！

学校怕菊婶家为难班主任，派了一个年富力强的老师跟班主任一起去菊婶家。菊婶照例拿出好东西来招待客人。

大家先是寒喧了，吃些瓜子，花生，慢慢地聊着其他事。后来班主任提出进行经济补偿。

菊婶的泪就下来了，没有说话。

班主任就有点慌了，随行的老师姓王，也有点慌了，按学校当时的交待是要他防止起什么冲突，这架式，估计是先悲戚，然后再开高经济补偿的条件，这样的话他只能当一个看客了。

班主任小心地说了一个经济补偿的数目，一个他经过深思熟虑，权衡自家可以筹措的，可以借到，可以贷到的方方面面提了来的一个数目。这个数目在当时我们乡下算是一个大数目了，纵观方圆三十公里，可以拿出这个数目的也只有寥寥数人：一个早期进入房地产的老板，三两个煤矿老板，一个当官的。这个数目如果跟煤矿的赔偿比还是低了些。

菊婶说：人都没有了，要钱做什么用？

班主任和王老师更慌了，看来这个补偿数目确实不能被接受。

班主任字斟句酌地说：我也是非常的痛心，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我现在已经铸成大错了，也只能请求你们原谅。我知道我提出的补偿太低了，您提出来，我无论如何都会达到您的要求的。

菊婶泪如泉涌：我都说了，人都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虽然在努力抑制，哭声有点大了。

李叔也带点哽咽地说：两位老师，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她的意思是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但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也不会要什么补偿的，大家心里都惦记着这个孩子就好了。

菊婶的哭声更大了。

两个老师都有点懵了，一再劝说要菊婶家接受经济补偿，最后菊婶发火了，才达成一致。

班主任说以后让他的儿子来给菊婶他们养老送终。

从此，班主任带上儿子，各种节日都来菊婶家，当成亲戚了。

还有一个人也经常过来菊婶家，那就是王老师，农忙时节，过年过节，周末都会过来菊婶家，半年左右，王老师托班主任来菊婶家提亲，要娶菊婶的二女儿。

菊婶说什么也不同意，自己女儿这样，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家又不缺胳膊少腿的。班主任只得说出王老师的话：感其大义，要把他们两口子当成自己的父母，而二女儿也只是中毒智力受损，对后代不会有什么影响。菊婶只是不允。

王老师数次自己过来恳求，并再三保证不会看轻菊婶女儿，菊婶最后还是允了。婚后王老师果然对妻子疼爱有加，也就能看到菊婶经常带着笑容，跟邻居们夸女婿了。

只剩下菊婶两口子，日子就没有那么紧巴了，况且女婿是拿工资的人，过年，端午，尝新，中秋，这些大的节日都会送点钱给菊婶，积攒些钱又在自家开了个小卖部，菊婶会经常跟大家说说笑笑，开心的过日子。有时间就去女儿家走走，过了三年，得了一个胖小子，去女儿家就更勤了。

一天李叔跟菊婶说便血，比前段时间要严重些了。菊婶说去看看吧。李叔说等收完稻子和红薯再去吧，没什么大事。

后来女婿知道了，就请车拉李叔和菊婶去了县城医院，诊断结果出来，是直肠癌。

术后肛门功能丧失，癌细胞又扩散，李叔只能卧床，吃喝拉撒都只能是菊婶服侍。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听说过久病无孝子。这是对人性非常透彻的揭示。试想要服侍一个这么大的人吃喝拉撒是什么样的情景？你能够坚持一天，能坚持两天吗？能坚持两周吗？能坚持两个月吗？能坚持两年吗？我问过一些人，他们的答案大多是两周至两个月之间。而菊婶坚持了将近两年，直到李叔离世！不仅我刮目相看，认识菊婶的人都刮目相看！特别是那些曾说过些不三不四话的人，只能默默地翘起大拇指！

丧礼尽，守丧毕，望着这两年销耗一空的家，望着为此尽心的女儿，女婿，菊婶问：我今后该怎么办？

女儿不说话，女婿说：搬去我家，我们会养你的。

菊婶看着女儿、女婿，只是摇了摇头。

过了半年，菊婶跟左右邻居说，她要搬走了，要去一个丧偶的男人家里了，以后就很难有机会再见。

菊婶收拾了两包东西，将钥匙给了李叔的哥哥。

菊婶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三十年的地方和改修后住了十来年的房子，跨上那人的摩托车，摩托车发出轰然的声音，喷出浓重的尾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