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咯咕鸟

作者: 乌鸦之白 | 来源:发表于2018-01-21 10:48 被阅读137次
    短篇小说|咯咕鸟

    每逢星期五,朱佩奇的人生便会充满舞蹈,她没日没夜幻想自己在一间拥有大大落地窗的房间里,穿着白色的舞裙和黑色的舞鞋坠入忘我的迷醉之中。

    在那个她脑海中杜撰出的幽闭空间里,长长而光洁的地板上一尘不染,能够映出窗外随风摇曳的影影绰绰的树干和枝条,空旷的镜子轻描淡写地勾勒她修长的双腿。

    而此刻,她正在抬起头,看着蒲公英般悠闲游荡的阳光,像注视一条被空白填满的街巷。似有似无中,耳边仿佛传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茫的狗吠。

    朱佩奇趴在教室的课桌上,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所以极容易陷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之中去(像步入一条有无限岔路的迷宫)。身边过道上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她睡得更沉了,

        放学的时候,午后那种亮晶晶的冰糖一样的阳光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桃花花瓣似的绯红,她背起书包,挺直了身板,一个人走出教室。转过身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背后的影子被风拉得长长的、斜斜的,像路两边的不言不语的黑树干。

    后来,暗下来的天空笼罩了晚祷大街,吃过晚饭的佩奇站在卧室的窗前,屋里没有灯,只有一双潮湿的眼睛闪闪烁烁看着外面,温暖的空调风吹在脸上,吹得她嘴唇干干的。

    她将书包放在椅子上,然后用细瘦的手推开沉重的窗户,十一月的街风紧凑、刺骨(让人时刻保持清醒)。街道上出没着醒目的红色的灯影(来自车灯和广告标牌),降到零度以下后,灯光也移动得迟缓而僵硬。

    她抬头看了看挂钟,星期四傍晚八点钟,秒针正缓慢却不由分说地朝星期五跋涉着,万籁俱寂,她的心却狂乱地跳个不停,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还会出现吗?

          大概是从上个月的这个时候开始,每逢星期五的零点,都会有只大大的黑鸟降落在她的窗台,咯咕、咯咕地鸣叫着,将她从梦中唤回,然后立在那里静静等待朱佩奇穿好衣服,当她走到窗前时,便温顺地俯身,示意佩奇爬到她宽阔的后背,等佩奇坐稳之后,用力扇一扇翅膀,双爪轻轻一点,轻盈地飞往远处。

    因为黑鸟总是爱发出“咯咕”、“咯咕”声,像是在努力说话,佩奇便叫她咯咕鸟。咯咕鸟的背宽阔而温暖,她喜欢将脸颊埋进她天鹅绒一般的羽毛,然后透过羽翼的缝隙,看身体下面林立的高楼丛林。灰蒙蒙、阴沉沉的少数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口,像浮在半空的小星星。

    起初,佩奇十分恐高,每次看到脚下渐渐缩小的建筑都会吓得叫出声来,每当此时,咯咕鸟就会轻轻滑翔,缓缓降低高度,带着佩奇贴着一个个高楼大厦的身体穿行而过。有次,咯咕鸟甚至驮着佩奇经过了她忘记了熄灯的窗口,她还悄悄地对着书桌上皱着眉头的玩具熊说了句晚安。那时的佩奇不知道黑鸟会飞向何处,但单单倚靠在那宽阔的背上,已经让她足够的温暖。

        她感到穿过衣领的寒风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充盈,类似一支久远记忆里盘旋的歌,一粒旋转的、洁白的雪花一样的歌,以旋律的姿态从高处缓缓着陆的歌,她的内心升起一阵踏实感。脚下的城市渐渐开始远离、远离、再远离,开始变成一团抽象的灰色,开始变成一朵梦境般的褪色的鹅卵石,最终变成一粒一动不动的焦糊的圆点。

    她听到黑鸟嘴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这叫声让她想起小时候无数个清晨里那朦胧的鸟鸣,湿哒哒的鸟鸣。夜渐深,灯光飞逝,灰鸟依然静静地滑翔在城市上空,朱佩奇趴在灰鸟背上,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昏沉了下去。

        “我们飞到哪里?”朦胧中,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这么问了一句,下一秒,她开始感到这个问题傻傻的。

    黑鸟响亮地拍了拍翅膀,飞得更快了。一缕细细的俊逸的风让佩奇有那么一时的清醒,她瞪大了眼睛,恰好看到黑鸟大大的、圆溜溜的脑袋冲开了一片浓浓的铅色的云团,然后又冲开了另一片乌鸦羽翼般浓黑的乌云,最后一头扎进了黑压压的天幕。

    一瞬间,佩奇感到自己的耳边充满了山崩地裂的啸响,奇怪的是,自己却并未感到有多么害怕,仿佛周遭的景致实物,更像是银幕上狂怒的风暴,单单听到让人心悸的声音,但自己明白,自己其实异常安全。

          佩奇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明亮而宽敞的、拥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的房间里,日光明亮得不像冬天。黑鸟已经收拢了翅膀,静静站立在地板上,地板太过光滑,以至于能够纤尘毕现地映出黑鸟和她自己的倒影。

    窗外摇动着成片成片的枝条和绿蔓,在地板上交织成一片庞大而灵巧的黑影,无声地滑向一边。正对着她的地方,放置着一个大大的长镜,长镜中央映出一个穿着舞裙的姑娘的身影来。她修长的双腿和天鹅般柔软纤细的脖颈裸露在缤纷的阳光中,这一幕画面太美好,朱佩奇看得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某一瞬间,朱佩奇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某个类似的场景,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一幕与她曾做过的一个梦极为相似——房间、镜子、白裙和舞鞋、光与影的形状等等。这一点让她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她怀疑自己像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的许多个午后那样,悄然不觉地陷入了一场真实可触的梦。

    一想到这里,她便打碎了最后一丝内心的拘束,反正是梦,总要醒来,    管那么多干什么?

        穿着舞裙的女孩转过了身,朝着朱佩奇走来,佩奇注意到硬朗的阳光下她的皮肤像栩栩如生的线紧致的勾勒,舒展的时候阳光也随着她而跃动,同时,她看到女孩的脸上戴着的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水彩的面具,凝固的颜色挡住了那双此刻本该和佩奇对视的双眼。

    心下感到迷惑的佩奇,此刻只能够想方设法让自己狂跳的不安中透着兴奋的心稍稍镇定些许。

    “我们跳舞吧。”女孩的声音为她目不转睛的观察画上了停顿,她看到刚刚还在房间另一边的少女此刻像一只翩然舞动的蝴蝶,神色饱满地敞开怀抱,扬起又落下的双手写意地悬在半空,像是散步的人漫不经心摘取一朵枝头初绽的花一样自然而温情脉脉。

    佩奇看得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舞姿,一举一动都能够轻易调动起她全部的感官和想象,慢慢地,佩奇在她卓然的舞姿中看到了几分熟悉,慢慢地,她发觉,原来面具女孩此刻跳的舞和她经常在午后的梦境中跳的舞如出一辙。有所区别的是,少女的舞步更美、更鲜活,或者说,比自己更放得开。

        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她记得上次跳舞还是在小学,在学校举办的元旦文艺晚会上,她的一支“咯咕鸟”赢得了满堂师生的喝彩,那年她二年级,却已经在舞蹈上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卓然天赋。

    自那以后,她时常幻想自己在春天到来时的田野上跳舞,在秋天黄昏的草野中跳舞,在一望无尽跳舞的念望中跳舞,在英文课本上每个“现在进行时”中跳舞,像一滴充满表达欲望的凉凉的、单纯而缄默的水滴。

        后来,当她的妈妈当着她的面摔碎她“小舞蹈家”的奖杯的时候,当她跳舞的要求被接二连三的呵斥和拒绝拦腰折断的时候,当她最后一次力不从心的“我要跳舞”的祈求被一扇狠狠关上的门打碎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地板上七零八落的闪闪的水晶或许再也不能还原成盎然的壮丽的塔,她木然地从房间这头飞舞到那头,幻想自己是一个上了发条的八音盒女孩,直到碎裂的玻璃渣滓割破了她细嫩的脚,触目的血和细密的疼唤回了她,她大哭的声音被淹没在小小的房间那一望无边的寂静中。

        只有在梦里,依然时时有一个像她却不是她的少女、和一间大大的空旷的练舞房,还有一面大大的镜子。阳光中,脚尖跳跃,每一步都像踏在心坎,像踏在一种沉睡的、麦田般广阔的情感里,像踏在记忆里渐渐逝去的、只剩惊惶轮廓的秋天里,像踏在一道彩虹般勾连睡眼的错觉中央,她看到她脏兮兮的下巴沾满了淘气,一张清晰的稚嫩圆脸隔着一面镜子和她对望,对她歪脑袋,扮鬼脸,对着她干巴巴的表情不厌其烦地极尽夸张,这一幕落在她眼中,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种露骨的挑衅,我们看到画面中她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那张脸上,然后,我们看到一圈圈让她头晕目眩的涟漪在画面中央扩散开来,脸消失了,只剩一片渐渐远去的笑声。而此刻,那灵巧的双指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轻轻挽住了朱佩奇紧绷的手,她感到身体里积沉的类似泥沙的淤滞物被什么悄悄吸收了。

    虽然隔着面具,但佩奇感到少女的双眼在注目着她。

    少女跳起了含着某种奇异律动的舞步,她感到自己轻快得像少女的影子,翩然中脱离了一切不必要的重量,比阳光更浓烈,比房间更宽阔,清澈的地板上她们彼此分散又重聚,默契得如同一个人性格中截然不同的正反两面,时而相互排斥时而彼此牵连,这是对朱佩奇而言,但站在我们的角度来看,此舞姿则完全是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美——纯粹、挺拔、简洁。如两个入对成双、难解难分、转瞬即逝的水中的倒影。

    或者说,我们的注意力已经被那舞步之外的什么东西牢牢束缚了,那东西霸道而不由分说地消解了我们观察的中心,使得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分不清哪里是舞步,哪里又是倒影,也早已无所谓于哪里是舞步,哪里又是倒影了。

    朱佩奇感觉自己像是闭着眼睛在跳舞,双脚既像是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只是从容地在阳光中落下一个又一个充满变化的姿态。

    面具女孩受到朱佩奇情绪的感召,舞步似乎也变得急切了起来,像是一股急促而温热的、呼哧呼哧的呼吸,打在佩奇痒痒的心头。汗粒顺着两人的下巴滴落在亮晶晶的地板上,佩奇和面具少女浑然不觉。

    在这段两个人共舞的时间里,朱佩奇感到自己时而是面具少女,时而是朱佩奇。她相信面具少女和她有相同的感受,因为她们此刻有相同的沉默、相同的热切、相同的步调。

    随着时间的流淌,佩奇很快褪去了影子的色彩,阳光中诞生了一名新的舞者。或者说,此时的佩奇不再甘于去做一个偏平而单调的影子了,她的内心只剩下一支似乎永远也跳不完的舞,和舞的另一端那个同样义无反顾的盎然出挑的面具少女。

    一阵绵长而刺骨的街风让佩奇打了个冷颤。冷清的街道上没有半个行人,只有一片朦胧的、淡淡的月光蓬松地流动着,像一层纤薄的蝉翼。

    许多个周五的晚上,许多幕美妙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回放、倒带。

    那支舞美好到什么程度呢?

    大概美好到能够让佩奇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一种微微的距离感。

    其实仔细想想,哪里会有那么巨大的黑鸟存在?还有,明明是严冬时节,怎么会有成片成片的绿蔓和夏日一般浓烈耀眼的阳光?

    诸如此类的场景,虽然仍清晰地留存于她的记忆,但一旦追忆的链条触到一些细节之处,所有之前她所信以为真的真实的发生都开始剧烈地动摇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发冗杂。她想,如果这一切是梦就好说了。

    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她所有来自星期五的经历,似乎都恰好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空隙里,处于虚和实相间的灰色地带,处于一方岸和另一方岸的中间,但其中一方岸可能根本不存在。

    “其实,管那么多干嘛?梦也好,现实也罢,至少你仍在起舞,至少我仍挽着你的手,不是吗?”面具少女仿佛能够洞彻佩奇的一切心思似的,这样对佩奇说。

    朱佩奇抬起头,看到少女隔着面具的脸正一动不动望着她。虽然,她依然看不到少女的任何表情,但却感到自己正在被一道目光凝视,一道有点遥远又有点疲惫的目光,一道显露着对抗的、处于消逝中的目光,一道凝视得久了,会让她产生莫名其妙羞愧感的目光。

    她沉默了半晌,牙齿有点吃力地咬着下唇,空气中忽然没有了下文。

    此时,一道笔直的阳光透窗而过,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二人身上,佩奇眯缝起眼睛,看到少女发丝尖梢处在细长的风中朦胧地摆动,针芒般明晃晃的细碎感让她感到周遭的一切东西都处于一种极不稳定、既不协和的状态中。

    在一种没来由的恐慌感的压迫下、在一种需要立即、马上放空紧张神经的迫切感里,她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喊出了这句话:“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画面中的面具少女身体忽然像是僵了一下。她哑然失声,隐藏在面具后的目光依然神秘,但佩奇看到,她的肩头在颤抖,一直站立在一边不发一言的黑鸟,此刻忽然有点狂躁地扇起了翅膀,几片硕大的羽毛从黑鸟身上掉落,然后被它翅膀扇起的强烈的气流卷起在了半空,再次阴沉沉的一寸寸下落。

    “我们跳舞吧。”在羽毛落地的前一刻,少女像是要挽回什么东西似的,这么说着。

    我心里猜测,大概是想挽回一个几乎注定的结局,或者一种必然错过的过程之类的东西,当然,我的猜测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未必准确。总之,少女在那时那刻,对朱佩奇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站在观众的立场上看,我有点潸然泪落。

    但朱佩奇站在那里没有动,我们看到,她有点厌弃地甩开了少女朝她伸来的那双手,然后扬起手掌,狠狠拍落了少女那副从未摘下的面具,那一刻,她的面庞被一股不详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恶狠狠的怨气所笼罩,像憋着一股无处宣泄的劲一样,她以这种方式,有些心虚地表明了她此刻内心对面具少女的抗拒。

    接下来的一幕,彻底抽干了朱佩奇所有的情绪——

    她看到,在渐渐潦草的阳光中,那一张一动不动注目着自己的、和自己的脸庞如出一撤的年轻的脸,或者,那根本就是什么时候的她自己。而在那张让她感到熟悉而陌生的脸上,两行眼泪正缓缓流下,两行伤心欲绝的、充满了破碎悲凉的眼泪。

    朱佩奇醒来的时候,不久之前还充斥着她眼角的酸胀感已经如同落潮的江水般,一点点褪去了。真个是隔梦如隔世。

    她弄不清自己最近为何总做些莫名其妙的梦,也弄不清自己明明刚刚睡醒,却为何仍有股强烈的入睡欲望。但她很快就将这些杂念抛却脑后,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她推开课桌上一摞皱巴巴的演草纸,翻开数学书,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她忽然想起那段时间不务正业、荒废学业的自己,嘴角微微一笑。这时的阳光不知跋涉了过多少虚幻的表演。她只好用手挡住书页,这样书上的字迹才不至于一团花白。

    同样的,那束光也照耀在了那摞刚刚被她推到一边的稿纸上面。

    我们看到,涂满了公式和算式的草纸中央,安安静静地停着黑色水笔勾勒出的一只处于飞翔状态中的鸟的身姿。那鸟是只无脚鸟,应该是那画画的人落笔时过于仓促,没把鸟完整地表现出来。

    但从我的角度看去,这只没有脚的残缺的鸟,却反而有种异样的动人的光芒。没什么遮拦的阳光打在那只鸟的身上,为它那简陋的线条构成的身体平添了几分生机,她张着翅膀,在重重或倾斜或侧翻的笔迹和算式中飞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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