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阿飞正传》
上面那句话我不知道阿飞听过没有，当然，我说的阿飞并不是《阿飞正传》中由哥哥张国荣饰演的那个阿飞，而是我身边的那个阿飞。
阿飞没有一张和张国荣一样帅气俊美的脸，相反，他脸色有点黝黑，脸型偏圆，显得有点婴儿肥，偏又生了个小小的眼睛。当他笑起来时，眼睛迷成一线，脸两边的肉鼓起来，给人感觉很老实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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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看似老实，其实以前的他并不然，但是阿飞很少和人提起这件事。
认识阿飞的人对阿飞的印象已经渐渐固定下来：在老师眼里，阿飞成绩优秀，天天向上，不爱起哄闹事；同学眼里他虽疏于玩乐，但脾气温和，随和易相处；家人眼里他收了好些脾性，任性也少了。这样一个圆脸男孩，秉着还算顺人顺运的性格，本就该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孩子“的印象，所以当有一天阿飞和我说起他曾经有过一段“不听话”的岁月甚至离家出走的事时，我感到十分惊讶。
这是他在某个日光明媚的下午，坐在我家门前背光的矮墙上，看着我家屋后昏暗的小小柴屋喃喃自语似的说的故事。
这也是我第一次得知他内心的秘密，说那句话时，阿飞伸了个懒腰，眼睛投向太阳的方向，日光太烈，他以手搭蓬，静静看着，眼中的那个火球，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的那个不轻易与人言的秘密，其实也很简单，两个字概之为“流浪”，八个字可称之为——奔走天涯，四海为家。
阿飞|奔走天涯，四海为家
2
四海为家。
阿飞的家吗？和电影里的阿飞一样，阿飞的家庭并不怎么美满。
阿飞一家生活在某个小镇上的小村中，在他幼时，父母离婚，他跟了他爸，两人住在一栋外瓷水渍斑斑，内屋墙皮脱落的小楼房。家中经济来源主要靠他那个在工厂当小主管的爸爸。而他爸爸自离婚后，变得愈加沉默，和阿飞之间只有疏远。阿飞也有爷爷奶奶，但是他们一般与阿飞的叔叔住在镇的另一边，平时很少往来。
家里常常只有阿飞一个人。疏离与寂寞是可以堆积的，阿飞越长越大，对家越来越没有感觉。家，在他眼里就是个栖身的地方。
既然家只是栖身之处，那天下的可栖身之处，不就也可以当家了吗？
某一天，阿飞这样想到。这个想法在那一天也渐渐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势头猛烈的甚至使他在夜里辗转反侧。
那时他因疏于父亲的关爱，又处在正当叛逆的年纪，打架闹事什么都干，这使他几乎变成了村里人最避而远之的人，家庭给他带来的影响使他心有躁气，他和下班归来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大吵大闹，因一言不合顶撞老师同学，也一度变成了老师和他人眼里的“刺”。
好在，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3
那段日子，是阿飞十三岁的尾巴上的一小段日子。
那一天，是一个晴天。
阿飞又和他的父亲吵架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到最后竟然还是沉默不说话，面对他的大吵大闹一贯的无动于衷，连一个眼神都懒的给他。阿飞第一次觉得自己像在唱独角戏，将自己的愤怒和无理取闹发泄在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身上，他感到幼稚极了，也难受极了。
他摔门而出的那一刻，对“家”的厌恶在胸口不断的剧烈的翻滚沸腾，认知也不断刷新着，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世上任何地方都比那栋小楼房好，家？什么家？他不需要那东西，家对他而言就是个房子，一个吃喝拉撒睡觉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阿飞对家的所有渴望，在那一瞬间几乎全部化成灰烬。
他顶着烈日，目光如火的直视前方，双脚不受控制的加快步伐，他要逃离，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一个再也见不到那栋小楼房的地方，他走着，不断走着，他走过村边无人问津的小卖部,走过高矮不一的一排排民房，走过村口正一群人纳凉的老榕树，走过那片阡陌纵横的农田……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只知道，当他感到又饿又累的时候，已经是夜色将近的时候了。
夏末秋初的夜晚，空气中已微微带上了沁人体肤的寒意。夜色越深，寒意更甚。阿飞抱膝蹲在一个不知谁家堆放柴火的土砖屋前，他抬头望着夜空中眨巴闪烁的几颗星星，然后将视线缓缓下移到对面围墙内的屋里亮起的灯火，因为有围墙拦着，再加上土屋前的灯光昏暗，所以屋内的人很难看到阿飞的存在，而阿飞却能对屋里的情况一览一二。
他隐约看到屋内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和他的爸爸妈妈看电视，女孩的笑声“咯咯”的传来，她的父母好似在和她取闹，惹得小女孩的笑的断了气，笑声一歇一歇的。笑声响在这夏末夹杂着虫鸣的夜晚，落在阿飞的耳中，竟没有丝毫的不协。他静静的听着，直到屋内的笑声消停，直到灯光一点点的暗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屈起身，舒展着又麻又累的手脚，一手擦了擦脸，另一手按压着饥饿的肚子，感受着夜晚不断下降的温度，想了想，告诉自己，要找个地方过夜了。
可这附近他又不熟，又实在没有多少体力再继续走下去。阿飞掉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土屋，眼神不自觉的又瞥向了对面的屋子，那里已经是一片静寂与漆黑。
他最终决定在土屋内栖息一晚。
土屋主要是用来堆放柴火和杂物的，阿飞一进去，就觉得柴草和灰尘相混的味道特别浓，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仔细辨认着屋内的东西，门的左边堆放着几大捆干枯的芒萁，下边枕着又粗又长的五六块圆木；正前方放着农药、喷壶、锄头镰刀等农具，几乎堆满了墙沿和墙角；门的右边是一个宽度和他差不多高的柴火灰坑，高刚好到他膝盖上一点，里边的灰好像堆积了快有一半。阿飞先选了捆大大的芒其，试着躺在上面，可当他的身体刚接触密麻的扎的他身痒的芒其时，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望向声音的来源，却看见一个小影子快速的穿梭在圆木中，很快又消失在另一丛的芒其堆里。“是老鼠！”他心中一惊，放弃了在芒其堆里睡觉的念头，只能走进另一边的柴火灰坑里躺下。
阿飞平时很讨厌脏，但在这个离家几公里的陌生小村的土屋里，他反倒不计较那么多了，不计较自己枕着的是令头发发痒的草木灰，不计较衣服背面已沾满了灰屑，不计较自己躺着的是令他平时多么嫌弃的废坑里。他平躺着，和他刚才静坐着听小女孩的笑声一样，一动也不动，不同的是，躺着的他的情绪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底洞，要把他拽进黑暗污深的洞底，他回想着今天的事，和父亲吵架的时候，出门时脑子里冒出的逃离的想法的时候，看见围墙里的灯的时候，看见小女孩和他父母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看见老鼠跑过的时候……那么多的画面在脑海里回放，阿飞，突然的，想哭了。
寂静无人的夜，一个男孩的哭声根本引不起谁的注意，周围回响着哽咽声的，只有高低起伏，清脆透亮的虫鸣声。
阿飞或许想不到，曾经那么想“远走天涯，四海为家”的他，当真的要“四海为家”时，竟是这样狼狈的一个情景，在他心中，原先的“家”是如此难过，家以外的“家”竟也是如此孤独悲凉。
说到底，一个人是很难有家的。
阿飞想着这些，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一夜醒着睡着，被冷醒被惊醒不知多少回。
4
我不知道后来阿飞是怎么回到家，他的爸爸又是有着怎样的反应的。这些阿飞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问。
我知道的是，后来阿飞就慢慢踏上了“好孩子”的步伐，最终就变成了我认识他时看到的样子。
收敛身上的芒刺，平和的与人为善。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向往着“奔走天涯，四海为家”，是否还想来一场离家出走的流浪，是否还会常常一个人品味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是否开始向往着有人陪伴，是否开始用心经营与适应自己的家。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5
时光流逝，童年玩伴一个一个的被时光洪流带走，阿飞也踏上了时光的那条船。
后来听到的他的消息，真真假假，沉浮不定。
听说他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去了不知某个远方，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家；又有人说他是举家搬迁到了不知哪里……反正很少人见过他。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阿飞听过这句话吗？他听过的话会想什么呢？
总有些人怀着某种渴望，用粗暴笨拙的方法一遍遍的去努力，去尝试着接近它，最后却常常弄得伤痕累累，在真正得知自己的渴望与现实的差距时，要么幡然醒目，另谋他计或另寻他望，要么仍舔着伤口，坚持着任凭身心受挫任不改。
我不知道阿飞是那种。
他若是那没有脚的鸟，飞累了就歇在风里，那一年四季他会有多么难过，就像人，哪有人能坚持那么久不下地，哪有人能坚持那么久找不到巢穴，哪有能坚持那么久一个人呢？
阿飞，愿你还是做一只有脚的鸟，那样翱翔四方，畅游四海时就不用拖着疲惫的身躯了，若能安定下来最好，来日方长，等你奔走天涯，四海为家后仍能有一个家供你栖身，而这次，除了栖身，也把心栖下吧。
END
阿飞|奔走天涯，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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