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为我写了一首歌。
好吧,是半首歌。你要说它从未诞生过也好,要说它是半途夭折也好,怎么说都可以,因为它就在那儿,可怜兮兮地在第一小节戛然而止,瞪着完整的歌词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抬抬眼睛,挤挤眉头,然后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接下来该怎么办啊?这也是我总在想的事情。就好像歌和我是一体的,我和歌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分手。要问为什么,那大概是因为是我写了歌词,而不是别人。歌曲以抒情的方式开头,唱道:“如果你知道词语如何诞生,你就不会再使用它们……”听出来了吧?这是首伤感的歌。我不会说我的人生也充满了伤感,因为事情并非如此,而我也不想撒谎。继续听下去吧。接下来是:“我的灵魂道歉又道歉,同时撒下无数的谎。”
现在我可以说点儿什么了,因为音乐在此时加快了节奏,背景中吉他的扫弦声连成动听的一片,你会感觉到作词人和作曲人的感情在此刻加强,似乎就要涌出来,因为下一句歌词是“从未承认,从未数清我的罪行,但它们时时刻刻生吞活剥我的心”……然后呢?然后就结束了。我们的音乐生于现实,死于现实。
你要问我现实是什么,我想说,那大概就是“无能为力”的一种体现。
我们两人都没学过音乐,这是真的。当然,谁都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乐器,这就像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你在桌面上敲敲打打,你就会想到打鼓;你拿着网球拍的那简易袋子,就会想到电吉他;再说了,你的喉咙就是最简单的乐器,谁没有在听到喜爱的歌时跟着哼上几句的经历呢?但是我们两人谁也没有真正的接触过音乐。我是说,我们会看五线谱,会看吉他谱,我还会读鼓谱,这倒没错,可是谁会编曲呢?你知道韵律的诀窍在哪吗?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或者是摇滚乐和爵士乐的区别在哪,特点又在哪?我们俩个谁都能说出喜欢的乐队和热爱的歌曲,甚至是背后的长长的历史,然而你要问我们那些问题,我们也只能面面相觑,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哎呀,我们没有学过音乐。
这就叫做现实。
现实是,我们两人,一个擅长文字,一个擅长图画,心里头都有那么点儿撞在一起就会叮咚作响的东西,到头来却只能看着它们干着急。我唱歌甚至会跑调,你听了这个就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我的朋友能弹出美妙的曲子,可谁知道真相是什么样的。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对我说,弦乐器,特别是吉他,是现在人们决定学一门乐器时最容易注意到的。你只要用手指轻轻地拨动那些琴弦——指甲也好,指腹也罢——你会觉得,吉他或许是一种活生生的动物,只需要演奏者的触碰就足以发出美妙的叹息。所以谁知道呢。那的确是美妙的旋律,但说不定也不过是吉他在用它的叹息声掩盖着我所说的现实。
现实就是,我们或许一辈子都没可能和音乐挂上钩了。
让我们回到我那首或许被永久性按了暂停键的歌曲身上片刻。不过在那之前,我要申明:我从未想过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我指的是让它在第一小节就戛然而止。我也从不觉得我的朋友在这件事上要负起什么责任,因为这是我的歌,不是她的。就好比你在做一个蛋糕时,你的朋友突然来到你身边,说:我来帮你一把;于是她搅拌黄油、揉了面团,帮你做了那些你觉得自己一个人时绝对会束手无策的事情,还在边上告诉你蛋糕的种种故事。你知道玛芬蛋糕和杯子蛋糕的区别吗?你知道提拉米苏的字面原意吗?她娓娓道来她知道的一切,并对你所知道的那些小知识赞不绝口,你们俩心与心贴在一起,共同度过了愉快的下午……直到她说:哎呀,接下来的步骤我也不会,所以没办法继续帮你做蛋糕了。
你还能埋怨什么呢?再说了,看着那半成品的蛋糕,我们也仍旧是颇有成就感的。
让我们再来说说那首歌。
在此之前我从未写过歌,甚至连诗也没写过。叶芝的作品可美了,莎士比亚的诗也真动人,还有《神曲》、《尼伯龙根之歌》等等……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它们是很美,但是我看着那些文字,琢磨了半天后也只能评论道:哎呀,它真好。那些文字不是我所擅长的类型,这和我爱着猫咪却对猫毛过敏是同一个道理。
或许有一天我能把猫儿们抱在怀里而不打喷嚏,但不是现在。
我的歌诞生于冬日,契机正如大多数的作品一样,是活生生的爱与痛苦。关于前者,首当其冲出现在我脑中的是一句话:剩下的十九个飞行员到哪去啦?你要是明白我在说什么,就能知道我指的是那个叫做twenty one pilots的俄亥俄双人乐队。至于后者,我想提一提同样跑了第一名的一句话:献给痛与爱。几年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它,从此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安了家,比寄生虫和超级细菌还执着。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冻得让人手指酸疼,僵硬到可以扮演失灵的仿真机器人。风潮湿而冰凉,你能触碰到的一切都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就连你自己也是。或许是太冷了,或许是我吃下的某个东西出了点儿毛病——我这么说是因为,到现在人们也说不清“心灵”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或是被什么影响——我很痛苦。
许多人或许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没有任何来头,没有任何理由,可你就是觉得痛苦得要命。有什么东西在捏着你的心脏、挠着你的大脑,还在你耳边威胁说他就要让你变成分崩离析的巴别塔,只是这次不是上帝来阻止你到达天堂,是恶魔,可结果还是一样,你和你自己分离成了不同的个体,说着不同的语言,无法彼此理解。我说到这里你或许就可以猜到,我的那首歌既糟糕透顶却又美妙至极,因为没有人会说发自内心的东西是糟糕的,只不过大多时候作为宣泄的东西也不会有多美妙。
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再来看看另一首歌。在情绪的影响下,我写了不止一首歌词,它既简便又让人得以抒发情感,或许诗也正是如此。
我说:“我寻求理解”……
但那是因为“我想在你眼中看见我自己”。
让我们来顺便说说别的。我的母亲称我的人生为“但丁式旅程”;她指的是《神曲》。但丁·阿利盖利经过惩罚罪人的地狱和让人悔过自新的炼狱,最后的到达天堂,经过圣母玛利亚的允许得以窥见到上帝的真容。
但是人生可就没有这么轰轰烈烈了,起码我的并非如此,甚至还有几分讽刺。
当我逃到意大利时,我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然而却从此误入了黑暗的森林。坐在马乔列广场的地上,听着整点钟声当当作响,美妙得如临仙境,而我问自己,我的母狼在哪?我的狮子在哪?我的豹在哪?它们一头跟在我身后,一头走在我前方,一头在我身边徘徊,将我引入森林的更深处。因此我又逃了回来,躲在家里,在父母的身旁瑟瑟发抖,和刚学步时摔了一跤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只会抱着自己的膝盖哇哇大哭。
在这种时刻,你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荣誉,是认同,还是安慰?
我渴望得到理解。
你可以把那段时期称为空窗期。没有人希望我无所事事,包括我自己也一样,因此我提上行李,一头扎进了画室。但是你知道那句谚语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我认为它说得在正确不过了。你要是在这个地方跌倒过,下一次也仍旧容易在这儿再次跌倒。我还小的时候,妈妈总对我说,你小心一点自己的脚踝啊,可别变成习惯性扭伤……
所以我又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了。
比方有一次,我的一个老师说:你们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于是我在午休时间去找他,试图告诉他我对所谓的现实有多不安。
而他回答说:你在说什么?
显然“人生若得一知己足以”这句话也确实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当我和我的母亲说到这些时,我问她:你会埋怨我无功而返这件事吗?你会在意我去了意大利一趟,却什么也没学会便跑了回来吗?这还挺丢脸的,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那时候我躲在画室外头的楼道旁,边哭边和她打电话。我说了一大堆诸如“我受够人群啦”之类的抱怨,而她认认真真地听完后,对我说: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就这样。母亲万岁。理解万岁。
我从始至终相信这一句话:人们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无处藏身。
要是打开文件夹、翻开记事本,回头去看看我自己的那些作品,那么就像是我把那段时间的我自己给打印在了文字里。或者就像那个俄亥俄乐队的一句歌词说的,“我脑中的胃呕吐在纸上”。所以我想我还能再提一提第一首歌。
在那首歌的结尾,我落入俗套地写道:“我需要你,拜托仔细看着我的眼睛”。
同样是在冬天时,我为我的朋友写了一首歌。南方没有雪,而我没有生活在现实中,因此我想象我们在雪夜里喝酒,为我们失去和获得的一切而干杯。
我说,致那些我们见过却不曾认识的,致那些我们认识却不曾见过的。再次干杯,这次致我们离开的地方;再一次,致我们想见到的银河系。
这是属于她的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