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束薪用手伸进袖子里捏了捏那帕子,还在回味女子身上的香味。
他自去年中了院试案首,便一下成了青茶镇里的红人,往日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大户人家小姐,偶尔看见他也会暗送秋波。
陈束薪皆不以为然,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家里那个陪他寒窗苦读多年的良人。
虽尚未过门,但陈束薪早就认定了她即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往常面对诱惑,心中大抵都是波澜不惊的。
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偏偏就接过了那个女子的手帕。
那女子长相出挑,看上去却有些妩媚,尤其是身上,还有股莫名的幽香。
陈束薪起初有些慌乱和歉疚,决定扔掉这帕子,可走了一路,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甚至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他觉得对方看上去不像是良家女子,即便真的发生些什么,也不会让自己负责。
心事重重的陈束薪回到家中,面对桌上的饭菜,却觉得有些难以下咽,尤其不敢面对家中的余娘。
其实余娘貌美在青茶镇也算为人所知,不过陈束薪和她朝夕相处这么多时日,再美丽的容颜,也逐渐变作寻常了。
“束薪,今日去佛寺替阿娘还愿可还顺利?”余娘布裙荆钗,却难掩清丽。
陈束薪却蓦地心中一慌,不敢去看余娘的眼睛。
“我去看书了。”陈束薪也顾不得吃饭,连忙起身避了开来。
余娘看着他的背影,鼻子微微动了动,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陈束薪今晚翻来覆去没睡好觉,他总觉得余娘看他的眼神和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他抬眼往屋外看了看,见没有烛光,然后鬼使神差的把佛寺外遇见的女子,给他的手帕拿了出来。
陈束薪忽然有些惊疑,他将手帕移至窗前,借着些微月光,勉强看清了几个字。
小心余娘。
他心头蓦然一惊,倒不是奇怪女子如何知道余娘名姓,而是奇怪对方为何费尽周章的来跟自己开这种玩笑。
陈束薪带着满腹的疑惑,终于忍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他没有看见屋外的余娘,正安静的站在昏暗的屋子里,眼神中一片森然。
陈束薪这几日到书院听课的时候,总有些魂不守舍,让许多夫子都斥责了他这个案首一番。
虽被训斥,可陈束薪回家之后,发觉得余娘变得越来越古怪了起来,一时难以释怀,最终令得院长也忍不住训斥了几句。
“我辈读书人,敬天地,尊礼法,诗书传家自可安然无事,你堂堂案首,只需记得读书二字便可,终日浑浑噩噩像个什么样。”
陈束薪离开书院之后,脑海里始终回荡着院长的话,也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疑神疑鬼,才会觉得看什么都不对劲。
“施主,留步。”
陈束薪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看着有些眼熟。
结果和尚下一句话,让他差一点炸毛。
“施主,我这几日察觉到了些许妖气外露,若没有猜测的话,你家余娘是妖怪。”
“我看你才像妖怪。”陈束薪嗤笑了一声,“余娘跟我在一起七八年,若是妖怪,我岂不是早就没命了?”
“你身上文气太重,若一心读书必中进士,那余娘不过是为了取你文气,这才一直不曾害你。”和尚摇了摇头,解释道,“若非她汲取文气的缘故,你只怕早就中举了。”
陈束薪心中暗惊,却一副毫不相信的样子,说了句你这和尚休要诓我,便欲离开。
“这是寺内高僧当年坐化时留下的指骨,有镇邪之效。”和尚却伸手拦住了他,递过来一样东西,“你权且收下,有备无患。”
那指骨触摸之下恍若瓷器的釉面,光滑可鉴,陈束薪正要推辞,抬眼一看,那和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满腹疑惑的陈束薪总感觉今天的余娘古怪之极,往日里恬静的面孔,也泛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他忍不住回想起手帕上的四个字,还有先前遇见的和尚之言。
陈束薪这些日子彻底没了读书的念头,一方面是心猿意马的惦记着当日那女子,一方面是因为余娘。
他这几日特意在那天还愿的佛寺旁边徘徊,想找到留下手帕的那女子然后问个清楚。
“姑娘留步。”
陈束薪一连寻了三五日,终于再次看见了那女子,他连忙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女子转过头来,陈束薪心中蓦地一滞,风情万种都不能形容其万一。
对方在看到陈束薪的瞬间神色一变,旋即装作无事般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姑娘,你那天给我的帕子……”陈束薪慌忙问道。
“公子莫要再提这件事了。”女子的声音像是猫爪子一样,挠的他骨头都有些发酥。
“我是想问余娘的事。”陈束薪强压下自己心头的异样。
“公子只需记着,她暂时不害你,必定另有所图。”女子有些紧张的用余光看了看四周,旋即又道。
“公子若想要中举,单单靠读书是不够的,必须要想办法解决祸根才可以。”
陈束薪正待追问,女子却已经急匆匆的离去,他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却见地上落了张信纸。
“余娘乃是鲤鱼成精,其双腮是最大弱点。”
陈束薪双手一颤,竟一时无言。
任他如何聪慧,也绝没有料到余娘居然是鲤鱼精。
他本是不信的,但余娘的怪异表现,还有这女子的直言相告合在一起,却使陈束薪内心不由动摇了几分。
镇中入夜便要宵禁,陈束薪不想归家,却无处可去。
若说他对于余娘有多么恐惧,却也不见得,更多的反倒是愤然,想质问她为何要贪墨自己的文气,使得自己迟迟不能中举。
陈束薪拖到快要入夜时分,方才回到家中,余娘竟然还没有休息。
“束薪,这些天你为何荒废了学业?”她目光灼灼的的样子,令陈束薪有些讪然,转瞬却没来由的有些恼怒。
“学业之事,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来指指点点。”听见余娘督促他学业,陈束薪不由想起那和尚所说的文气一事。
“你这样一直蹉跎下去,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辛苦考来的案首之名?”余娘颇有些动容道。
“案首?”陈束薪冷笑一声,“若不是某些人从中作梗的话,怕是我早已中举了吧?”
余娘目光蓦地一变:“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
“同我说什么?”陈束薪心中暗惊,言语中却不动声色,“无非是书院院长劝诫我,身为读书人,只要好好读书便是。”
余娘眼神微暖:“院长说的不错,身为读书人,万不可荒废学业,也不应被外事所扰,如此一来,自可金榜题名。”
陈束薪心中暗讽,却是一甩衣袖,说一声我知道了,便回到了屋内。
余娘站在原地,面色有些犹豫,良久之后,眼神方才变得坚定起来。
陈束薪压根睡不着觉,他在屋内想着以前的许多事情,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譬如余娘时常口渴,而且无论春秋冬夏,饮水或者洗漱,从来都没用过热水,这不似常人的习惯。
余娘真的是鲤鱼精么?陈束薪暗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他不由将和尚给自己的高僧指骨搁在胸口,用手紧紧握住。
“陈公子,陈公子。”
睡梦之中的陈束薪听到这妖娆的声音,蓦然惊醒。
“陈公子,余娘怕是已经怀疑你了,今晚说不定便会对你下手。”佛寺前见着的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外。
陈束薪瞬间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觉得余娘如此苦心孤诣的待在自己身边,竟莫名觉得有些悲凉。
“姑娘是如何找到我家的?”他收敛情绪,看着窗外如画般的女子问道。
“我到青茶镇中,本就是为降妖而来,公子身上妖气颇重,我自然可以寻迹找来。”女子有些紧张。
“降妖?”陈束薪有些犹豫,“即便余娘是鲤鱼精,可她从未生过害我之心……”
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女子打断。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为些许文气绝你功名之路,对你这般读书人来说,岂非比害你性命还要可恨?”
想到若非余娘,只怕自己已是举人之身,陈束薪不由得脸色一沉。
“陈公子,余娘手段不凡,正面斗法我根本不是对手,敞若今夜她欲害你,怕是还需要你相助一二。”
陈束薪微微怔神:“相助?我一介书生,如何相助于你?”
却已无人答话,而房门也被猛的撞了开来。
“束薪,你没事吧?”余娘面上的焦急之色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你做什么!”陈束薪往后退了一步,又惊又怒,“谁让你擅自闯进我房里的?”
“……我刚才听到你屋内有动静,怕你出事。”余娘声音中依旧夹杂着一抹警惕,她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打量着。
“我能有什么事?”陈束薪脚步微不可查的往窗口挪动了下。
“没事就好。”余娘有些不甘道,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面色大变。
“小心!”她猛然冲上前去,将陈束薪撞了开来。
窗口一个如画般的女子,正笑吟吟的站在那儿。
陈束薪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正要动怒,却看见窗外的女子,还有背对自己的余娘,不由暗道不好。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余娘的声音从未这样冷过,陈束薪感觉屋内的温度都有些下降。
“妖孽作乱,我自是义不容辞。”女子巧笑嫣然。
“束薪,你快走。”余娘头也不回道,“她乃是一具枯骨成精,还不是我的对手。”
陈束薪自嘲一笑:“她是枯骨,那你又是什么?你瞒着我这么多年,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我稍后再跟你解释。”余娘戒备的看着女子。
“为什么不现在解释?”陈束薪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苦涩,“莫不成是怕露了馅之后,便不能再汲取我的文气了吧?”
“你!”余娘没忍住转过头来,双目之中满是震惊,“一具枯骨幻化成绝色,便让你听之信之么?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明辨是非都做不到吗?”
“妖就是妖,信口一开尽是污蔑之言。”窗外女子嗤笑一声。
“若非是你,我又如何会迟迟不中举人?”陈束薪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道。
“我时常从江河之中取来精珠,磨成粉末悄然让你服下,否则你如何会有今日?”余娘惨然一笑,“这世上何来汲取文气之说,若你真用功之极,又怎不能中举?”
陈束薪正要反驳,却见窗外女子指尖亮起一道寒芒朝余娘而去。
“小心!”他没忍住提醒道。
余娘衣袖一挥,已和那女子缠斗在了一起,陈束薪根本看不清两者身影。
“陈公子……助我。”片刻之后窗外女子惊慌的声音传入陈束薪耳中,待两者分开,她已略显狼狈。
“束薪,莫要信她。”余娘急忙道,“我虽然是妖,但留在你身边只为报恩,绝无害你之心。”
“她乃枯骨成精,你体内气血因精珠之故太过旺盛,惹她垂涎,方才特意用计让你我横生间隙。”
陈束薪呆呆站在原地,默然无语。
少顷之后他终于一步一步朝余娘走去,那女子眼中泛起一丝喜意。
“谁让你叫做余娘呢?”陈束薪喃喃自语,待得走到余娘身边时,突然从怀中拿出一物,而后蓦地转身,朝那女子刺去。
也不知是不愿躲还是没料到,陈束薪手中的指骨深深刺入了女子的胸口。
女子不可置信的用一双美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来。
“束薪,你手中之物伤不到她的……”余娘惊呼道。
陈束薪看着手中渗出的鲜血,还有女子眼中的痛苦之色,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我相信你了。”
“可是呢?可是为什么枯骨成精还会流血?”陈束薪似在质问余娘,又似喃喃自语。
“不要信她,那只是障眼法,你肉眼凡胎,看不到真相的。”余娘靠上前去,便要伸手拉开陈束薪。
“这高僧指骨当然伤不到人。”陈束薪咬牙切齿的拔出指骨,“但可以伤妖!”
“啊!!!”
余娘右脸被指骨直接刺穿,发出了一声冲入云霄的凄厉惨叫。
她的脸颊迅速浮现出一片片鱼鳞 而后迅速以指骨为中心化为了黑色。
“陈公子快走!她要现形大开杀戒了!”女子脸色苍白的捂住胸口,伸手拽住浑身颤抖难以置信的陈束薪。
余娘凄厉悲鸣一声,冲上前去想要阻拦,却被一人拦在了身前。
“大师!”陈束薪微微余娘的变化带来的苦痛中惊醒,却看见了赠他指骨的那和尚。
“阿弥陀佛,陈施主别来无恙。”和尚慈眉善目的朝陈束薪点了点头,旋即看向余娘和那女子。
“贫僧此来,只为诛妖!”
“你这鲤鱼精虽汲人文气,却并未害人性命,老衲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至于你这枯骨精,何苦还化作人形?”
陈束薪闻言看着面上已满是鱼鳞,神色痛苦之极的余娘,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松了口气。
可听到下一句话,陈束薪连忙挣扎开女子的手,躲到了和尚的身旁。
余娘看着门口一片高僧做派的和尚,实际在她眼中的另一具枯骨,凄凉而又无助的看了一眼陈束薪。
她口中吐出一颗闪烁着水蓝色光芒的珠子,那珠子一出口,便开始不断闪烁了起来。
“你安能如此?”和尚连那女子对视一眼,满是惊恐,旋即两人瞬间撞在了一起,竟化为一具有形有质的枯骨,那枯骨缺了一根手指。
陈束薪忽然发觉女子身上那种奇异的香味消失不见,整个屋子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臭味。
“你让我弃他而逃,可我却不愿逃,所以你也不必再费心机了。”余娘声音嘶哑,柔柔的看了一眼陈束薪。
“往后,不可再妄信他人了,读书人,只用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那枯骨根本顾不及陈束薪,便跑出了屋外,它压根没料到余娘竟能为一介凡人如此决绝,三百多年苦修和性命都能尽付。
余娘身形一闪,便跟了出去,陈束薪只感觉天地间闪过一道夺目的蓝色光芒,一切便已回复了平静。
他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院落之内空无一人,唯地上一截指骨在月光下反射着不一样的光芒。
陈束薪捡起指骨,其上血迹似仍有温度,他用指尖沾染血迹,然后触上双唇。
从余娘身上留下的血,苦到让陈束薪蹲下身来,抱住双膝,却觉这苦涩的味道,仍直入心里。
青茶镇上少了个爱笑的余娘。
多了个不吃鱼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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