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缘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19-03-04 01:51 被阅读323次

    喜欢喝茶,是生活中的一个习惯。

    窗外,细雨缠绵,冷风习习。虽然立春已有多日,田间地头也能见到鹅黄色的小花,但缺少了太阳的温暖,那山坡上的茶园能换上新装吗?清明未到,谷雨尚远,想闻品那饱含春光浸润的新茶恐怕还要耐性等一段日子。

    一大早起来,独自坐在沙发上,泡了一杯“老”茶,还是去年带过来的叶子,老家的黄山毛峰。透明的茶杯里,根根芽尖在沸水的冲击下沉沉浮浮,渐渐又立起,舒展,像沟边柳枝上爆出的嫩叶,浅绿色,一丝春意,一缕幽香伴着袅袅上升的水气在室内弥漫开来。而那些缤纷的往事,拉着文字的衣襟,叨叨絮絮于我的脑际。

    喜欢喝茶缘自于我的父亲。

    童年时的印象中,父亲最喜欢的大概就是喝茶了,我很少见他吃早饭,却没见他早上不喝茶。每次买茶回来,他就会抱出他的宝物:一只有点锈迹的圆铁箱。底朝上倒净里面能飞的残沫,再将买回来的茶一撮一撮抓起,轻轻的放下,即使散落在桌面上的几根零碎也被轻柔地拣进铁箱,这时的父亲表现出来是少有的细心与柔情,不像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所为。放完茶叶,再将一节用黄裱纸裹得严密的栗炭插在铁箱中间,盖上盖子再摇摇,像是在享受着茶叶拥挤的“沙沙”声。

    泡茶的是母亲。一大早她打开大门,赶走了在脚边吵吵嚷嚷的鸡鸭后,第一件事就是进锅屋升灶烧水。本来就是白颜色的白瓷茶壶被擦得能照见人影,立在黝黑的台面上显得有些不协调。沸腾的开水缓缓的注入,冲散了聚在一起的茶叶,不知道那些茶叶是不是也在经历着一种煎熬。

    父亲起床后坐在大桌边的长凳上,低着头,满腹心思似的,白瓷茶壶立在他的面前,大品碗里盛满了红糖水颜色般的茶水,父亲在等适合饮茶的时机。

    我还没到喜欢喝茶的年纪,在门前见到过母亲倒下的茶叶残渣,褐色的,像坛里的腌萝卜菜,心里便嘀咕,这茶怎么能喝呢?那时爱玩不爱家的孩子都一样,口渴了随便跑进哪一家的锅屋,掀开水缸盖,舀半瓢清水,咕咚咕咚就吞下腹中,出门时能听到水撞击胃壁的“咣咣”声。有时在野外,跑回村已来不及,就去沟边,双手撇除浮物,捧几捧水,大口大口痛快地畅饮。

    现在想想,童年的生活就是一捧清水,清凌凌,光滑滑的。

    晚餐我家在队里是吃的最迟的。父亲是队长,他不仅仅要管家里人的生活,还老是担心队里几户超支户的吃穿用。为此母亲和他争吵过好多次,母亲埋怨他出门比别人早,收工比任何人都晚,又没多拿一分工。母亲还说他做那么多好事,救了好多人的性命却落得自己吃苦,没有人说句好,还不吸取一个教训。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但知道那只白瓷茶壶就静静的立在大桌上,没人去动它,只有父亲回来了,才听见茶壶盖碰撞茶壶的声音,很重,很重。

    到我成家时才明白,父亲年轻时也是区里一个“官”,五九年带队参加普济圩农场围垦造田。六O年,有天在大队部门口有个无为人饿死了,有人诬陷父亲偏心,将粮食多分给老洲这边去的人,扣克无为那边的“外”人,父亲为此受到了处分,回到了程家墩,但还是保留了党籍。

    我想父亲肯定是清白的。

    曾经我嘴对着茶壶,从那鹰勾鼻般的茶壶嘴里吮吸过几次茶水,旋即就吐掉,还吐掉一连串的“渍渍”声。那茶水真的的苦涩难咽,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拿它当作宝物。也许他适应了这种苦涩,也许他从这种苦涩中中品味出什么人生真谛出来。

    读初中时土地到户了,父亲“升”到了村里的养殖场当场长,他手里多了个玻璃茶杯,盖子是铁皮的,很薄,比罐头盖稍厚的那种。很特别的是茶叶放的很多,多得看不见茶水,像母亲放在瓶里的一层压一层的咸菜。

    我那时候也开始喜欢喝茶了,大概嫌清水太淡无味,但我从来没尝过父亲杯中的茶,像从来没认真的看待过父亲一样。

     岁月的风拂过一年又一年,年年相似,年年迥异。

    走在他乡的田野,欣赏过春花烂漫,夏荷灿灿,但我手中捧着的依旧是老家的绿色,每每举杯凝视,我便想起远方的老家,远方的父母。渐渐地喜欢一个“浓”字,像父亲手中的浓茶,在浓中识得人生淡味。浓,是一种静美,是一种相思。

    二O一六年的仲秋,八十四岁的父亲病重在铜陵人民医院住院,其实他的病情三月份就查出来了,准备做手术的前一天,医院通知说停止做手术了,原因是癌细胞已经扩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得只有七十几斤。那时候我就知道,父亲这棵参天大树已被虫蛀空了树心,倒塌已是早晚的事情。

    那段时间里,我日夜陪伴在他的身边。父亲还是爱喝茶,但清淡了很多,茶杯里只放了几颗叶子,像是点缀,淡黄色的茶水和针管里的药水颜色差不多,点点滴滴注入他瘦如枯柴的体内.。

    父亲住的是人民医院的肿瘤科病房,在九楼,同在一个病房的是个无为人,和父亲同龄,参加过朝鲜战争,脾气暴躁得很,白天吵死吵活的,夜里像个婴儿睡得特别的香。他的儿子晚上从不陪在病房里,嫌这里味重,跑到附近的亲戚家住去了。父亲很安静,和邻床相反,夜里父亲很少睡觉,有时便和我聊天,他说他不怕死,活到八十四岁是他没想到的,即使这次倒在这张病床上他觉得也值得了。

    在断断续续的闲聊中我得悉了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的经历就像杯中密密匝匝的茶叶,新中国成立时,才十六岁的父亲就参加了工作,两年后入党;参与了土地改革,是区里最早的一批信用社工作人员;领导过普济圩垦荒,安庆石化建设;做过小生意,也当过第二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普查员;六十多岁又被村里任命当了程家墩队的队长,到生病的前两年才卸任。他一生中经历的辛酸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尝得到。

    出院时父亲脸上的气色、精神都有所好转,早上还能喝下两包麦片或是黑芝麻糊。临行前我给他留下一盒半斤装上等的黄山毛峰。回上海没几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天气凉了,有人回家给他带一个保温杯,他喜欢喝烫一点的茶。我忙打电话给在老洲街卖茶叶的朋友,给他送过去一只。

    但半个月后,在冬至快来临的前几天,我又急匆匆回到程家墩。这次我就没见到父亲的面了。在他的灵前,我见到朋友送过去的那只黑色的,大口径的保温杯,里面有茶,满满的,能看见拥挤在一起的茶叶,还是母亲给他泡的,但已经凉了,岁月不能保温。我知道我和父亲的缘也尽了。

    眼下清明节又将来临,老家街上的新茶也就上市了。那时候我会带上一柱香,一瓶酒,一杯茶去村里的公墓,看看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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