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八、手榴弹爆炸
1965年,农场发生个手榴弹爆炸事件,这事件本是一个重大事故,因为震惊了全国,渐渐地竟演变成一个荣耀,在农场青史留名。
场部驻军是一个连的编制,学校的院子挨着连队的院子,学生和当兵的本来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学生崇拜当兵的,当兵的也喜欢读书的,现在成了近邻,关系就更加密切。
以前在二分场,我们和当兵的关系还处在初级模式,主要是男孩们围着当兵的的看热闹,像我这样和胖哥和崔老师深入交往的算是绝无仅有。如今不同了,当兵的还是二十岁左右的兵,我们却是中学生了,有了爱好,有了性格特征,也有了一点头脑,甚至有了模模糊糊的价值观。我们和军人之间的友谊升级换代,形成了定向交往的格局。
喜欢打篮球的男生和连队的“球星”成了密友,喜欢舞刀弄枪的男生就专门找连队的“刺刀标兵”去求教,“三好学生”更愿意和“学雷锋标兵”亲密接触。
那年,父亲工作调转到场部,我们一家团聚,我摆脱了冷峻老师带来的孤独,心情大好,全部心思转到了看课外书,于是就和一个爱读书的军人成了哥们,他姓楚,我叫他“楚哥”,他送给我一本《封神演义》,是本发黄的老书,被翻得快要烂了,我喜欢得要命,把那书翻得烂上加烂。
有一次,部队在练习打靶,楚哥招呼我过去趴在他身旁,教我用他的冲锋枪瞄准儿,我知道,用步枪的是兵,用冲锋枪的就是班长。楚哥指着冲锋枪说:“争取以后弄把手枪挎挎。”挎手枪的是排长,看来楚哥是个有理想的人,让我发自内心的佩服。

说实话,我们和连队的关系如果用什么“军民鱼水情”之类的官话来形容,就显得有点俗了,什么鱼啊水的,简直就是一家人嘛。
更有意思的是,女同学也逐渐加入了“一家人”的交往。
那时上学读书有很大的随意性,学生年龄都参差不齐,一些男生还是个小屁孩儿,年纪大点的女生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小男生尚不解风情,大女生已经暗中怀春。
当兵的自然而然就成了女同学怀春的第一目标。
那年月有个很怪的现象,男女结婚后不断生孩子是光荣的,谈恋爱似乎就是耻辱,大概是因为名分没定,算不上一家人,亲密接触就有男女乱搞的嫌疑,没人敢公开喜欢谁,万一哪对男女单独会个面,就会成为负面新闻,并演绎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至于对谁有了想法就约个炮什么的,简直就是天下奇闻。
因此女生就很羡慕我们男生,能跟任何当兵的私下会晤,她们自己却心痒难挠,有时候就不得不拐弯抹角地跟男生打探,诸如“那个小胖子家乡在哪里啊”,“那个大高个家里有几口人啊”,等等。我们男生哪里会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关心的是与理想、前途相关的大事,所以就感到女生真是奇怪,你管人家乡在哪,家里几口人干啥呢?
有些当兵的也会跟我们打听女生的情况,或者对某个女生评论一番:“你们班那个辫子最长的女生,长得挺白的哈。”
“是,挺白的”。
其实我们就没注意过女生谁白谁黑。
“那个大眼睛女生,腿挺长的哈。”
“是,挺长的。”
我们哪里注意过人家女生腿长腿短。
不过,连队一个很优秀的赵哥,后来就娶了我们班很优秀、脸也白腿也长的女班长张姐,他俩是怎么发的信号,怎么对上的暗号,怎么躲过众人的耳目,我是一概不知,也未曾打探过内幕。

场部有个俱乐部,比二分场的俱乐部大,每个月都能放映一到两场电影。
看电影成了仅次于过年的乐事,当兵的和我们男生女生同样都巴望着看电影,特别是大龄女生和年轻的女职工,她们可以近距离明目张胆地欣赏连队的帅哥们,就算抛几个媚眼,也几乎没什么风险。
那年冬天一个周末,俱乐部又放映电影,和往常一样,场部的干部职工学生都坐在观众席的右侧,中学生是集体入座,干部职工则随意散坐着,左侧是留给驻军连队的,他们依然是最后进场,这样就更有派。当他们身背步枪、冲锋枪,腰挎着手枪、手榴弹,唱着“向前向前向前”的雄壮歌声,迈着整齐的步伐,在人们的期待中列队进场时,和往常一样,引起人群中女性的嘁嘁喳喳的议论,我们男生则直接鼓着掌,朝队列里的某人叫唤几声,以显示我们之间是朋友的牛逼范儿。
有的女生对某个当兵的早就有仰慕之心,这时就会眼神直直的,脸红红的,小心脏像兔子样的乱蹦乱跳,我怀疑,脸白腿长的张姐那时候一定就脸红心跳得不行。
队伍落座后,照例是先唱歌,站在队列旁打拍子的姓谢,以前唱歌也是他打拍子,我们私下称他为“谢拍子”,此刻的他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只用单手打拍子,两只手交换着,挥动的节奏感极强,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后,“谢拍子”就指挥着拉歌:
“初二班!”
“来一个!”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当兵的带着感情大声喊,声震屋宇。
我们也唱“学习雷锋”,可我们的雷锋比起他们的雷锋就差远了,此刻,当兵的威望值就达到了巅峰状态。
电影开始了,弟弟说那天演的是《箭杆河边》,我却记得是新片《英雄儿女》,这么重要的环节居然忘记了,我只能按自己的记忆去描述。
《英雄儿女》是战斗片,演绎的是抗美援朝的故事,其实演的是什么战争无所谓,只要是战斗片,男生就爱看,战斗间隙若能有点花前月下,女生就爱看。英雄儿女很热闹,银幕上,天上敌军的飞机冒着浓烟下坠,地上志愿军的大炮喷着火焰,俱乐部里回响着隆隆的枪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志愿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漫山遍野的敌人都是草包笨蛋,嗨,好看。

一个战斗片段结束,银幕上硝烟散去,转入了相对的宁静,观众们刚喘息了几秒钟,意外却发生了,只听“轰”的一声炸响,银幕突然变成一片漆黑。
大约过了半分钟,只听一个声音高叫着:“快开灯!快开灯!”
俱乐部的电灯亮了,只见观众席的前部一片混乱,一缕浓烟在众人头上浮动,很快,人群中冲出“谢拍子”,他踉踉跄跄地朝俱乐部大门口跑去,后背上是一片血红,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小学部的关老师,只见他双手捂着脑袋,血从指缝间涌出来,流了满脸。
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手榴弹爆炸了!”
陆续有几个“当兵的”踉跄着跑出俱乐部,随后的几个是被战友背着跑出去的,俱乐部里一片混乱,人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爆炸物,不知现在该怎么办。
驻军队伍却没有乱,连长排长朝着满屋的人们一齐大声喊:“不要慌,不要乱,镇静,镇静!”
几个去看电影的农场领导也站了出来,和连长排长们互相配合,指挥疏导着学生和妇女们先撤出了俱乐部。
领导喊着:“赶快回家,赶快回家!”
多年后,我还常常想起当时的场面,虽然我早已离开农场,甚至和农场的所有人都中断了联系,却依然会心生感动,在那个突如其来的爆炸事故中,没人喊什么“让领导先走”之类的浑话,先走的,是妇女和学生。
距农场手榴弹爆炸三十年后,新疆克拉玛依发生了那场震惊中外,让无数人倍感耻辱的大火,人们耻辱的不是火灾本身,而是那句“让领导先走”的名言,远在深圳的我也倍感愤怒和耻辱,瞬间就想起了三十年前亲历的手榴弹爆炸事故。
1994年12月28日,新疆克拉玛依市教委和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培训中心在克拉玛依市友谊馆举办专场文艺演出活动,有中小学生、教师及有关领导共796人参加,在演出过程中,舞台纱幕被光柱灯烤燃,火势迅速蔓延,由于友谊馆内很多安全门紧锁,325条生命瞬间丧身火海,其中288位是中小学生。
事故过去很久,人们还争论不休,究竟有没有“让领导先走”这句话?为什么很多领导安然撤离,而孩子们却葬身火海?为什么有的领导也救助了孩子却没人领情?我想,这绝不仅仅是对一场火灾的争论,而是对整体性道德沦丧的社会现实的普遍质疑,即使没人说出那句“让领导先走”的浑话,也掩盖不了火灾现场某些大人物不顾孩子们死活,自己抢先逃生的丑陋事实。
回想三十年前手榴弹爆炸的现场,那时,是不是只有一颗手榴弹爆炸?一秒钟后还会发生什么?对于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故的领导们来说,谁也不知道,更大的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让群众先走”,“让学生先走”,“让妇女先走”。
那夜,我几乎没睡,为什么手榴弹会爆炸?有多少人受伤?我们离开后,俱乐部又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爆炸物?
我尤其惦记楚哥,不知他会不会受伤。
第二天,父亲说,手榴弹是一个当兵的自己拉响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时无法知道,只知道上面已经来人调查处理此事。
接连两天,当兵的没有出操训练,军营大门的岗哨明显增多,每个当兵的都一脸的严肃,我们不敢去军营大门口转悠打探,心里却急得要命。
又过了两三天,气氛开始变得轻松,终于探明了楚哥的消息,他还真的受了伤,据说还伤得不轻,和其他伤员一起住在县医院里。
我们几个男同学商量着去看望伤员,几个女同学听说了,也要一起去。我们看望伤员,并非学校组织的公益行动,纯属个人行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看望对象,我当然是看望楚哥,女同学要看望谁我也没心思多想。
买点什么礼物呢?我把能想到的都想了,经父母慷慨赞助,我给楚哥买了半斤白糖。白糖在那时是挺珍贵的,要凭票供应,全家一年只有半斤白糖票,得了肝炎的才能受照顾多买半斤,所以人们都称肝炎是“幸福的病”。
步行到县城,找到医院,我终于见到了楚哥。他的脑袋胳膊和腿都缠着纱布,孤独地蜷缩在病床上,看见我,他显得很高兴,高兴里却藏着几分忧伤。我拿出那半斤白糖递给楚哥,他欣然接受了,显然,这给他带去了暂时的温暖。
楚哥被手榴弹片亲吻了十多处,但没伤到要害处,最危险的伤疤在额头和眼角。他半笑半伤感地跟我说:“万幸啊,眼睛没瞎,我这兵当到头了,挎手枪没希望了,估计伤好以后就得转业回老家去种地,你看我一身的伤疤,难看死了,以后连媳妇都找不着了。”
我心里明白,楚哥是个有梦想的人,现实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梦想已经过早地彻底破碎,他的心情该是如何的沮丧和绝望,我能想象出来,但我心里有,嘴上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听了楚哥的话,我只是机械地不住点头,估计他要是说马上会死去,笨笨的我也照样会点头。

楚哥又告诉我,这次爆炸,有十几个战士受了伤,不幸中的万幸是一个都没死,除关老师脑袋上擦破一块皮,也没伤着其他老百姓。
原来拉响手榴弹的就是那个“差兵”,我们也认识他,但看他脾气怪怪的,没谁愿意和他交朋友,他总是吊儿郎当的,和其他当兵的完全不是一种人,我们觉得他很差,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差兵”,相当于现在给某个商家一个大大的差评。
“差兵”曾经逃跑过两次,被英武的赵哥追回来后蹲了两次禁闭。他选择看电影时让手榴弹爆炸,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幸亏他胆量还小了点,他的手榴弹是裹在羊皮军大衣里面偷偷拉响的。手榴弹炸飞了他自己的屁股,弹片穿过羊皮大衣,还能炸伤十几个人,可见威力不小,倘若他胆子再大一点,模仿电影《英雄儿女》里的英雄,把几颗手榴弹捆绑在一起直接扔进观众席,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个事故震惊了全国,让农场出了大名,如果那时有电视有互联网,估计露脸能露到全世界。
“差兵”为什么要制造流血事端,为什么要搞“自杀式”袭击?我们一概不知,以后也没人再演绎出什么故事。
当兵的也有坏人,却成了大家的共识,也引起了上层的警惕,从此以后,部队参加地方性的群众活动,都不允许带武器,或只带枪却不装子弹,怕再遇上“差兵”伤了百姓,这也算是一种维稳措施吧。
不知楚哥什么时候离开的部队,他没和我告别,估计他走的时候很伤心,伤心到极点,才会暗自离开,他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失落和悲伤。
后来部队操练时,我总是毫无希望地寻找楚哥的影子,我盼望出现奇迹,奇迹却一直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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