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突变
1966年春,农场发生突变,犯人突然撤走了,当兵的押着犯人,也走了,事先我们竟毫不知晓。
那时农场已经有了好几辆解放牌汽车,加上临时调来的汽车,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每辆拉着犯人的汽车后面,都跟着一辆军车,当兵的在大卡车驾驶室上面架着机枪,枪口对着前面车上的犯人,那场面,威武、肃杀。
我带着弟弟妹妹,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着车队缓缓通过,汽车轮子卷起砂石路上的尘土,有点像电影里行军的场面,犯人和当兵的都在我们惊讶的注视中渐行渐远。
望着车队,我不知他们去往何方,但我意识到,农场发生突变了,“劳改”性质要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说不定也会跟着改变。
示意图来自网络我5岁到农场,至今整整10年,这10年,很多时候是和“当兵的”,和犯人混在一起,不但和“当兵的”感情深厚,甚至对犯人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怀,觉得没有了犯人,就会没有大米白面吃,没有了犯人,农场就丧失了特殊性,就和周围的农村就没了区别,我们就成了没工资,没供应粮,脸朝黄土背朝天挣工分的农民,就成了李二爷,成了狗剩子。
这10年,农场发生了很大变化,周围不再那么荒凉,我们渐渐淡忘了“又有兔子又有狼”的歌谣,农场人口增加了不少,再也不缺少大姑娘了,除了犯人,还有不少农工,他们也种地生产粮食。
更值得说的是,农场陆续增加了各种人才,除了大学毕业生,还有一批“摘帽的”右派分子,他们和学校的老师构成了农场的知识分子队伍,尤其是右派们,都是在省城大机关当过干部的,见过世面,也颇有口才,因为爱说话才当了右派丢了官位,如今已经摘帽,能说会道的潜质还在,只不过不再谈政治,右派成了农场人才队伍里一道特殊的风景。
这10年,农场有了汽车、拖拉机,基本淘汰了四匹马的土豪车,还有了修配厂,有了砖厂,因此也有了自产的“工人阶级”,农场还有了自产自销的牛奶、烧酒、豆油,农场的土路也变成了砂石路,路边的杨树也翠绿成行,树上也有小鸟啁啾,树下也有小桥流水,也有电灯把夜幕下的沙石路照亮。
农场每年都有一场群众性的盛事,那就是在“六一”儿童节举办的体育运动会。至今我都觉得,参加农场的运动会,比现在看奥运要有意思,因为那不是烧钱,不用举场之力,而是群众自愿参与的,是检验自身体质和意志的盛会。
示意图来自网络当兵的自然都是体育健将,中学生也不狗熊,还有个姓郑的小个子,是修配厂的工人,几乎每年都是三千米或五千米的第一名,有好几次,他的奖品都是一双“回力鞋”,这让我们羡慕得浑身发痒,可没办法,他的腿就是倒腾得比我们快。妹妹刚几岁,也跑得飞快,母亲站在跑道边,一边鼓掌,一边对妹妹喊:“快点快点快点……”,几十年后,母亲也常说,农场的运动会比奥运好玩,看奥运就是瞎看热闹,参加农场运动会好像自己过大年。
运动会带动了农场的群众性健身运动,虽然大家经常参加劳动,但觉得体育锻炼更有趣,大家都想在六一儿童节露露脸儿。
还有件事让人难忘,那时的农场还极其重视公共和家庭卫生,每年都组成检查团,挨家挨户检查卫生,检查团成员都戴着一副白手套,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谁家让白手套变黑了,谁家就要整改,有的还要在大会上做检讨,做自我批评,正因如此,农场诞生了不少“洁癖”,有些人后来进了大城市,虽然没大市民见多识广八面玲珑,搞起家庭卫生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总之,农场那10年,让我很亲切,很温暖,很热爱,很舍不得。
在我人生的长途中,虽无惊涛骇浪大喜大悲,却也伴随着时代变迁和个人运道的起伏,小波折不断,所以我很难对某段较长的时光下一个准确定义,唯一能有明确定义的就是文革前我在农场的十年和深圳的八十年代,那是蛮值得留恋的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几年,我很喜欢仓央嘉措的情诗,他把最美的诗写给美丽的姑娘仁增旺姆,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月,
我轻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作为六世达赖喇嘛,他的爱情凄美绝伦,不但传奇,还能传于后世,作为一个俗人,我只能把最深沉的感情注入一段有限的时光,一方小小的水土。
温暖、快乐、自由,是人激情、力量、信心的基础。我没亲身生活在唐朝、清朝、民国,也没长期居住在欧洲、美洲、大洋洲,我只能从我生活的时代和居住的小环境去寻找曾经的温暖和快乐,从这点出发,实话实说,我更喜欢文革前的农场十年和八十年代的深圳。
农场那十年,虽然贫穷,甚至挨过饿,但人们都有种傻傻的淳朴,人与人之间是温暖的,尽管也有各种政治运动,也有人大倒其霉,可毕竟我年纪小,没参与其中,更无切肤之痛。而深圳的八十年代,我则从万马齐喑的日子里看到了百废俱兴的希望。来深圳创业的人们,初心大都是纯真的,人和人之间都被一种美好的盼望连接着,最初的日子尽管艰苦,但内心是无比温暖的,这种温暖是人们共同的希望带来的。
所以,农场那十年,经常会让我想起,不为朝圣,只为贴着那段温暖。近年来,凡对农场有所回忆时,我几乎都会奇怪地联想到仓央嘉措的“那一年”,不为觐见,不为朝佛,只为寻找远去的那份温暖。
还是回到从前。
犯人突然就走了,当兵的也随着看管对象走了,后来“二劳改”也被迁走,虽然没有机关枪侍候,但一律都走了,那么右派呢?虽然他们摘了帽,可毕竟还是“摘帽右派”,他们会不会像“二劳改”一样被迫迁走呢?尤其是管理犯人的管教干部们,如今也没了用武之地,今后何去何从?我父亲会何去何从?
默默地,我在心里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在那个没有迁徙自由的年代,一个单位就是人的一辈子,万一有个强制性的变化,就关乎一生的命运。
课堂上学了一些现代诗、古诗、文言文,开始和几个同学联合拽文,我们的口头禅是:“鸭子还有三拽,何况人乎?”我的日记系列《足迹》此刻开始。
那晚,我绞尽脑汁拽了几句,因为是开篇,至今记忆犹新:“人有人命,场有场命,场命如此,人又奈何?”
半忧伤半闲扯的几句,足以证明我对军人和犯人的不舍,实际上是对农场那点特殊性的不舍。
温暖时光似乎要结束了,我很快进入了一个蒙圈的岁月,随着文革的开始,我对农场的失望开始滋长,然后是快速疯长,最后到了舍命也要出走,也要离开农场的境地。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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