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红墙
示意图来自网络从北京开始的“红色海洋”狂潮铺天盖地而来,发动者誓死要搞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红帽徽、红领章、红袖标,一切的一切,红的才是革命的,甚至有的地方用红油漆把一面面墙、一根根柱子都涂成了红色。
于是,红布、红油漆就变得极其的珍贵,农场没那么大的人力财力,红卫兵小将们也没见过大世面,自然就没那么大的魄力,农场的“红色海洋”运动显得有点落伍寒酸。
但农场人发挥了一贯的务实风格,有多大的劲就革多大的命吧,有人挖门子盗洞地搞来了几大桶红油漆,有人倡议把所有的墙用红油漆写上领袖的语录,这办法不错,省钱省红油漆也省人力,因为没几个人会用红油漆在墙上写美术字,毕竟不是胡乱涂鸦,那可是领袖的救世箴言啊。结果,任务落实给了两个人,一个是“反革命分子”刘语文,一个是我。我喜欢画画写字,又是红卫兵,既写语录又可以顺便监督一下反革命。不会写红字的其它人就开发别的革命项目去了。
刘语文读大学二年级那年曾考上了空军,复检时却被一个老军医看出了眼睛的潜在问题,于是,开飞机上天的梦想落空。大学毕业后,刘语文果然被老军医不幸言中,悻悻然戴上了近视眼镜,但身体其它部件依然是一流的,在农场也算得上标准的帅哥,结果蹲了几个月的“牛棚”,就得了风湿症,走路时歪扭着腰,一瘸一拐的。
我喜欢写美术字原本就是受刘语文的影响,现在既是他的助手,又成了监督他的人,蛮尴尬的。
刘语文歪扭着腰,一瘸一拐地爬上梯子,一边写,一边指导着我,我则虚心学习,边写边练,上手很快,每当有人站在一边欣赏我们写字时,我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在东北,人们把某种外露的自豪感称为“得瑟”,我那时就有几分“得瑟”的味道。
可几天下来,就发现情况有点不妙,用红油漆写美术字,速度很慢,字与字,字与段,段与段之间的连贯性大受影响,很容易把字写错,领袖的箴言,写错就是政治问题,如果错在关键之处,就成了“反标”。文革开始不久,农场有个小学五年级的男同学在课桌上一不留神就写了个“反标”,不但被斗,还被关押了一阵子。
刘语文提出,我俩分别写不同的语录,写完,先自查,然后再互相检查,避免出现错字、漏字、多字、串行,他还郑重声明,如果他写的语录出现差错,那绝不是故意的,我则郑重承诺,万一他写错了,我俩共同负责,我绝不举报。
刘语文可是被文字狱弄怕了,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一天,我们写的领袖语录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说实话,这段语录有点绕口令的感觉,站在简陋的木梯子上用红油漆写字,实在不轻松,写着写着就累得头昏眼花,这段语录写完,我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蛮顺口的,结果一个路过看热闹的人发现,我们把结尾的“反对”写成了“拥护”,领袖语录就成了“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拥护”,这不是和伟大领袖公然唱反调么,怎么看都是“反标”,怎么扣帽子都能严丝合缝,刘语文惊出一身冷汗,反复解释是看花眼了,幸亏那人只是个普通农工,既不是造反头目也不是积极分子,嘻哈一下就走了。我们费了牛劲,做贼似的用汽油把错字洗掉,才松了口气。
没想到几天后,又出个岔子。
那天写的是一段表忠心的群众语录,某负责人指定要写的,铅印的语录本上没有,是用钢笔写在纸上的,有点潦草:“生为毛主席而生,死为毛主席而死。毛主席支持的我坚决支持,毛主席反对的我坚决反对。”
刘语文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对我说:“写这段话千万当心,不是生就是死的,写错了可是杀头之罪。”
结果我和刘语文的警惕性都用在了生死两字上,没想到又在结尾处出错,把“反对”错成了“拥护”,就成了“毛主席反对的我坚决拥护”。
幸好没人看见,我俩又像做贼似的洗墙,洗掉“拥护”,重新“反对”,完事后,刘语文说:“这活儿真不该我干,你错了没事,我可是戴罪之身。”
我虽非戴罪之身,可万一写出反标不就戴罪了么?五年级小学生写了反标都变成小反革命挨批挨斗,何况我已是初中毕业生,再说,语录是用油漆写在墙上的,错成反标可是罪证确凿,必然被无产阶级的铁拳砸得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示意图来自网络后来,我发现个奇怪现象,凡是不小心写错字,往往都错在关键处,我和刘语文反复研究这是为什么,他得出结论,是自己思想改造不彻底,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思想需要改造。
多年后,我才明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墨菲定律吧?如果有可能出错,就一定会出错,如果等车,你等的那趟车一定最晚到,结伴出游时,越不想被人看到,就一定会被人看到,你看电影觉得无趣出去买爆米花的时候,银幕上就一定会出现精彩镜头,说了半天,墨菲定律就是倒霉定律。可那时候别说不知道什么墨菲,就是知道也不能说,否则又多了条崇洋媚外的罪名,要倒霉,就是倒大霉。
记不清和刘语文一起写了多少天语录,写了多少面墙,每次写完收工,他确认这天没出错,没写出“反标”,才疲惫不堪地离去,我则跟在他后面,保持一段距离,一起回到关押他的小号。如今,我早已记不得那个小号究竟是哪座房子,他究竟被关在哪个房间,却清晰记得他提着红油漆,一瘸一拐走在前面的背影,那年他才二十五六岁,正当一个人意气风发的年华,却因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商隐,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变成了阶下囚,每天虔诚地写着领袖的语录,却被领袖发动的运动剥夺了青春年华。我跟在他身后,与其说是在监督他,不如说在为他可怜,担忧,我无法给他任何安慰,任何一丝温暖,甚至不能传递一点我的心声,能平静地,不吆三喝四如北京来的周闯将一样呵斥,也许就是对他的安慰了。
一次,我看刘语文实在走路很艰难,就对他说:“油漆桶我来拿吧”,他却摇了摇头,坚决拒绝了。我心里明白,他指导我写字时,老师的角色无意间悄悄上身,写完字离开时,他就立马把自己转换成被监督的对象,再累,红油漆也该他来提着。被拒绝后,我心里凉凉的,因我无法向他坦言自己的小心思,正因如此,我一直对他心存歉意,虽然他被批被斗与我毫无瓜葛。
示意图来自网络若干年后,我从外地回农场探亲,经过一面偏僻处的老墙,茁壮的杂草恣意漫过墙面,风吹草动,居然露出斑驳的红色语录痕迹:“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那是刘语文和我共同的痕迹,人虽远离,字痕还在,那痕迹,印证着一段荒唐。虽然字迹已然模糊,我从字里行间仿佛还能看见刘语文的背影,一瘸一拐,步履蹒跚,渐行渐远。
已经走向五湖四海的我,看到自己当年留下的遗迹,突然又生出种怪怪的感觉,不知是温暖还是寒冷。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我已在深圳工作,传闻刘语文在黑龙江五常县任教,恰好那年冬天我去五常看望妹妹,妹夫举行家宴,县长和宣传部长在座。窗外大雪飘飘,室内温暖如夏,我突然想起刘语文,就和县长提起旧事,想让县长对他有点关照。或许因为是寒假期间,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五常,几经周折还是没找到他,我深觉遗憾,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需要关照,但几杯酒下肚,我情怀汹涌,语无伦次地不断叮嘱县长,一定要找到并关照一下刘语文,那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秀才,在我脑海留下的最后印记,始终是那个孤独的背影。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五常,妹妹一家也很快迁居深圳,后来的一切都不得而知,或许刘语文跟本就不在五常,或许县长就没把一个普通老师的事当回事,或许我的叮嘱分量还不够,总之,再无消息。
我那丝淡淡的歉意却依然,真诚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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