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焱公子
昔者，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灵石四落。
民间传闻，得灵石者，可穿梭阴阳，容颜常驻，得道升仙。
光阴万年，诸石散落人间，踪迹皆不可考。
共工屡忆前事，心下生愧。转世清虚道人，逐一搜采。
却发现，众石为天柱时，因承日月精华，已通灵显慧，如今早凝神化形，不复旧貌。
流落人间者，唯一所用，无非照见人心。
正是：玲珑石幻玲珑形，善恶虚空一梦轻。莫道难测石中意，只缘彰昭世人心。
第三块初心石丨狐之玫
1
沐云词是一只修行百年的白毛母狐狸。和她一起修行的，还有一只黑毛公狐狸。
黑狐狸从小就爱着沐云词，一直默默陪着她。无奈论及天资，他与沐云词相比差得太远，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取一个得体的人类名字。
他问沐云词时，她瞧着他黑不溜秋的模样，想起自己有一次闯入人类厨房偷东西看到满屋炭火的经历，随口笑说，那你就叫黑炭吧。
自此之后，黑狐狸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并对所有同类自豪地说，他叫黑炭，云词的黑炭。
2
许多年后，沐云词修成了精，可以随意化作人形。
她羡慕人世的繁华已久。那一日，她化作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女子，正准备下山时，望见黑炭嘴里叼着三朵红火的野玫瑰朝她奔了过来。
黑炭奔到近前，人立起来，仰头望着她，眼中透着一贯的热烈和深情。
“你真美，这花送你，咱们……在一起吧。”他温柔而羞怯地对她说。
沐云词望着他道：“我美么？那你觉得，我是狐狸的样子美，还是现在这样更美？”
黑炭歪着脑袋思索了一阵，“狐狸吧……嗨，其实都美，你在我眼里，始终都那么美。”
沐云词笑了，俯下身一手接过花放在鼻翼间闻了闻，另一手摸了摸黑炭的脑袋。她的动作虽然亲昵又温柔，但看起来更像是在抚摸一只宠物。
“黑炭，你连人形都变不了，咱们怎么在一起呢？我要下山去啦，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呢。”
她说完不再看黑炭，将那三朵花插在了旁边的树丫之上，便悠悠转身而去。
“那是不是有一天我可以化人形了，你就会和我在一起？”黑炭呆立在她身后，不甘而落寞地问。
“也许吧。等你变成人，能保护我了再说吧。”她模棱两可地说着，消失在了黑炭的视野中。
在她消失前，仿佛隐隐听见了黑炭最后的声音。
我，黑炭，永远保护云词。
3
在沐云词心底，她是感激黑炭的。
他对自己确实一直无微不至，只不过她也坚信，自己和他注定属于两个世界。
毕竟——他只是一只最普通的黑狐狸，怎么可能真正懂得欣赏她的美？何况，她也并不相信以他的资质，可以修得成人形。
沐云词这样想着，虽然心中有些歉然，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山，以人的形态，进入了人间最繁华的城市。
不出意外，甫一进城的沐云词便因为绝世的容颜和万千的仪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走在繁华的集市上，感受着男人们热烈而垂涎的目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走进城中最豪华的一间酒肆，一番饕餮后，才发现需要支付人类口中的银两作为交换。
正想着是否用法术幻化时，却见楼上下来一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微笑着说，姑娘的账全算我头上。
一番交谈后，沐云词得知这公子是城中巨富易员外的公子易子赋。这易公子二十出头，尚未婚配，生得风采俊逸又温文尔雅，竟让多年修行的沐云词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易公子对沐云词展开了热烈的追逐。虽然易老爷对这来历不明的美貌女子颇有微词，却拗不过爱子的软磨硬泡，终究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4
大婚当日，沐云词一身凤冠霞帔，头上顶着红盖头，像一个凡间女子一样，充分感受着属于自己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只是出于某种动物的本能，她似乎隐隐感觉到，宾客当中，似乎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那是一个道人，在刚从花轿中出来时，她便曾与他四目对视。
那道人目光清矍，面无表情，浑身上下都透着戒备和冰冷。她曾听易家人称其为三圣道长，言语间，甚为尊崇。
道人除了盯着她，目光不时也会扫向人群外的某个角落。他每扫一眼，脸上的阴郁便多一分，似乎那位置也有个什么存在，像他盯着沐云词那般，始终盯着他。
最初，沐云词并没有过于在意。来到人世这些时日，她一直刻意隐匿着自己的气息，行为举止都跟普通女子无异。如果这道人不出手坏事，她自然也便装作不知，无需节外生枝。
婚礼仪式结束，她和易公子被送入洞房。
易公子温柔地揭开她的盖头，含情脉脉地端起两杯酒，说要与她同饮。
沐云词不疑有他，一杯酒下肚后，却猛觉腹内绞痛不已。内息一乱，一时控制不住身形，露出了一截毛茸茸的尾巴。
易公子面色大变，惊叫一声“你果然是妖”，便一翻白眼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门外人声大作，十几个人手执利刃夺门而入，领头的正是那三圣道人。
只见道人左手成诀，右手拂尘一扫，沐云词便见自己脚下现出一个八卦，一股巨力自八卦中生出，将自己牢牢缚在地上。其余人齐齐抢出，挥刀便往她身上砍来。
沐云词惊怒交加，强忍肚中剧痛化出原形，以全身修为勉力抵挡。
此时忽听屋外一声狐啸，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色狐狸朝着道人极速奔来，竟将他直接撞倒在地。
沐云词只觉得脚下一松，似乎束缚已解，同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快走！”
沐云词一时惊疑不定——这声音太过熟悉，又透着莫名温暖，分明……像是黑炭的声音。可看这个头和身手，却又绝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个黑炭。
但她不及细想，只瞧见那大黑狐瞪着一双赤红的眼，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凶狠莫名，如入无人之境。而自己苦于身中奇毒，无法使用法力，也只得先暂避再说。因此便依言找准机会夺路而逃。
全力奔出几里地后，她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栽倒，就此人事不省。
5
再次醒来时，沐云词发现自己已恢复了人形。她站起身，迈步向前，发觉步履从未有过地沉重。她试着屏气凝神，却无法像往常一般自如感受内息流转，她敏锐地感知到，自己似乎已失去了大部分法力。
“黑炭，救我那只黑色巨狐，是你么？”
“黑炭，你现在在哪儿？你还好吗？”
“黑炭，我想吃你给我摘的酸枣了。”
修行百余年，沐云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虚弱。但与骤失法力的懊丧相比，此刻她脑中持续闪过的画面，竟全是那只呆呆傻傻的黑狐。
她一边神游天外，一边浑浑噩噩地走着，不觉走到了城中一座金碧辉煌的牌楼前，看见牌匾上写着三个金光大字——
逍遥楼。
她自然认识这地方，之前随易公子逛庙会时，她曾经看到很多公子哥出入其间，里面俱是莺莺燕燕搔首弄姿的妩媚女子。
她冷冷地笑，想起昔日的诸多过往，尤其易公子猝不及防的陷害，心底阵阵发寒。
此时楼内走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沐云词抬眼一瞧，认出她是楼里的老鸨。先前听易公子说起过，依稀是叫做柳赛凤。
柳赛凤看到门口孤身而立的沐云词，立刻热情上迎，关切地道：“姑娘若然无处可去，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倘是暂无进一步打算，也不妨暂住下来慢慢筹划。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其实不过一场云烟，不必过于介怀。”
沐云词听得心中一暖，想到自己法力既失，前路茫茫，确实倒不如暂居此地，以图后计。
不过萍水相逢，这柳赛凤不知是好是歹……
想那柳赛凤阅人无数，眼瞅沐云词面色阴晴不定，已知她内心纠结，她笑着点点头，“我与姑娘有些渊源。若姑娘愿意留下，他日时机成熟，我当尽数说与姑娘知晓。”
沐云词有些疑惑，但见这老鸨面目慈祥话语柔和，似是确无恶意，自己法力虽失大半，但对付个凡人应该还是绰绰有余。当下便点点头，随着她进了屋。
6
从那以后，逍遥楼多了个花魁，艺名叫三朵玫瑰。
沐云词的闺房内始终摆放着一个精致的花瓶，瓶中也总是插着三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这是她唯一央柳赛凤布置的风景。
坊间传闻，这三朵玫瑰美艳异常，一双美目摄人心魄。尽管她只卖艺不卖身，城中风流之士依旧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为之豪掷千金，只求博美人一笑。
但花魁并非人人都见，也没什么特定规矩，似乎见与不见只在她一念之间。怪就怪在，老鸨柳赛凤本来苛刻狠辣，却也由得她如此任性。
这期间曾有数十名世家公子、风流雅士向三朵玫瑰热切表达过想替她赎身的愿望，她都只是淡淡一笑，问他们同一个问题：“若我一朝失了这副皮相，你是否仍爱我如初？”
沐云词曾悄悄回易家打探过。自那次事件后，易家公子疯了，听说庄内还死了十几个人，而那道人和黑狐却都从此不知所踪。
每一个夜不成寐的晚上，她总是习惯倚在窗口看着天上的明月，疯狂地想念曾经在山上修行的日子。
在这浮华的人世游走一圈后，沐云词开始觉得山上的月亮其实比城里要圆得多，可那个本该永远守护着自己的傻瓜，却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沐云词终于明白，原来，这也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收过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精美礼物，却似乎没有一件，比当初那三朵被自己轻易舍弃的玫瑰更令她心心念念。
她见惯了这世间形形色色的公子哥，他们多数有着惊世的才情和俊朗的外形，却原来真的没有一个人，比那只黑黑傻傻的狐狸更加美好。
那只笨狐狸不像他们那样巧舌如簧，惯于讨女孩欢心，可他那句“黑炭永远保护云词”，现在想来，却胜过了所有美妙的情话。
7
“沐妹妹可是有心事？”
又一个清冷的夜，柳赛凤敲门走了进来。这大半年以来，她的确如最初所言，对沐云词极为妥帖，事事随她心意，始终和颜悦色。
“柳姐姐，初见时，你说你我确有渊源，今日可否告知详情？”沐云词敛起心绪，微笑开口。她并不像其他姑娘一样称柳赛凤“妈妈”，而是遵从柳赛凤所言，与之姐妹相称。
柳赛凤并未直接答话，一笑坐到她身旁，伸手自花瓶中拈起一朵玫瑰花，仔细地端详着。
“姐姐身无长物，唯一所长或许是阅人无数，也见过些奇人奇术。妹妹心事深重，我无意窥探，只是粗通系愿之术，或可助你排遣一二。”
“系愿之术？”
“正是。我见妹妹时常静坐窗前凝视这玫瑰花，想来必有心结。妹妹可以之为媒，对花说出你心中念想之事。姐姐稍后将之取走。明日给你换新花时，或可解答你疑问。”
“姐姐竟会这等奇术？我却有些不信。”沐云词抿嘴一笑。当日初次相见，她早已瞧出柳赛凤不过是个凡人，这所谓窥伺心灵之术，并非一般凡人所能操控。
“妹妹但可一试，只当消遣。”柳赛凤亦是一笑。
“如此，好。”沐云词沉吟片刻，伸手拈起一朵玫瑰，笑问：“姐姐可知，我曾经最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
“酸枣。但只在那座山上。”花笺上墨迹清晰，字字映目。当柳赛凤第二日微笑出示花笺时，沐云词全然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姐姐……你，当真有这样的神通？”她转惊为喜，立即将新的玫瑰花拿到唇边，急急问道：“我来逍遥楼前，曾……遭逢劫难，一只……一个黑衣人救了我。他的声音我很熟悉，我想知，他是谁，现在是否安好？姐姐，可能获知？”
柳赛凤点点头。
翌日，又是一张花笺：“他是故人。一切安好。”
沐云词又惊又喜，眸中已盛水雾。她一迭声问：“他现在何处？他为何不来见我？”
柳赛凤抚掌笑道：“见你？这人可是你心中之人？”
“他……他叫黑炭。”沐云词面上泛起一丝红晕，“我们是同乡，一起长大的……我，我很担心他。”
“明日此时，我当告知妹妹答案。”柳赛凤一笑，取走了她手中的花。
即便已经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沐云词也从未觉得夜晚似今晚这般漫长。
时间仿佛凝固了，连天上的繁星都不再眨眼。整个天幕逐渐变得黑漆漆，就像黑炭那黑漆漆的身影。那身影越凑越近，占满了她的全部视野。她的耳边一次次回响着他那句自己曾如此不屑一顾，如今却令自己柔肠百结的情话。
我，黑炭，永远保护云词。
黑炭，永远保护云词。
永远，保护云词。
8
次日，柳赛凤忍着笑，慢条斯理走来，将新换的玫瑰一株株慢慢插到花瓶中。
“姐姐，可有答案？”
柳赛凤并未如前几日般掏出花笺。她坐下来，看着沐云词笃定地说：“你那个同乡……黑炭，不来见你，只因他当日受了重伤，但性命无碍。现静养了数月，已见大好——唔，也不大好。”
“为何？为何见大好，又不大好？到底好没好？”沐云词来不及思索黑炭为何会变成巨狐模样，又为何会在那千钧一刻出现，追问道：“那他……他现在何处？”
柳赛凤瞧着沐云词一脸紧张的模样，指指心口，笑道：“身体，是大好了。这里，得看你啊。”
“他……在何处？”沐云词蛾眉微蹙。
“我所知道的是，他一直没有离开你。”
“什么？姐姐你说清楚些。”沐云词几乎是下意识起身，推开窗户四下张望，“你是说——你是说他就在附近？他为何不来寻我？”
“若看到妹妹如此挂心，他定会很欣慰吧。”柳赛凤面露微笑，却又一声叹息，“可惜，他并非你想要的样子。”
“什么是我想要的样子？这傻子，当真什么都不懂！”沐云词眉间紧锁，不自禁撅起嘴来，这从未展露过的轻嗔薄怒令柳赛凤忍俊不禁。
她未曾在意自己此刻的失态，满心满脑里，全是下山前黑炭那句话。
“那是不是有一天我可以化人形了，你就会和我在一起？”
“大傻瓜！黑炭，你就是一个大傻瓜！”沐云词在心中默默地怨他，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好没道理。
抬眼，见柳赛凤正笑着注视自己，不免有些羞怯，顿了顿，终于期期艾艾地道：“姐姐，我……我要回去找他。这段时日，我赚取的全部银钱，都给你。”
柳赛凤笑不可支，“那……谢谢妹妹了。现下，我可以告知你你我的渊源了。其实，我并不会什么系愿之术。真正的原因是，我认识他——你的，黑炭。”
沐云词愕然望向柳赛凤，“你认识他？那……你岂非知道……”
“对，我都知道。”柳赛凤点点头，“我知道你们都是狐狸。我并不管什么人什么妖。他曾在山上救过我，就是我的恩人。我柳赛凤，自来我行我素，恩怨分明。”
“所以姐姐肯收留我，是为了报黑炭昔日之恩？”
“那也不全是。妹妹如此惊世仪容，也的确能为逍遥楼增色不少。”柳赛凤哈哈一笑，“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吧。”
9
三日之后，沐云词回到了曾经修行的深山。
柳赛凤最后告诉她的秘密，是有关黑炭为何会变为了巨狐。
原来当日在她走后，黑炭潜心修炼，意外得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修炼方式。一种是正常化为人形，但能力十分有限；一种则可以极大地强化自身能力，化为巨狐，但从此再也无法化作人形。
黑炭在深山中独自冥想数日，毅然选择了后者。
他说过，黑炭永远保护云词。
他觉得，无论对沐云词还是对他，这或许才是他更合适的位置。
在渡劫成功后，他便立即下了山，正好遇到婚宴之上，三圣道人试图对她动手之时……
沐云词走在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间，回想着往昔种种，禁不住泪流满面。
“黑炭，你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黑炭，我想吃酸枣，快带我去找！”
“黑炭，你这个傻瓜！如果你当真想守护我，一辈子还有这么长，你此时却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半晌之后，一声清越的狐鸣在山涧中蓦然响起。
沐云词睁圆了眼睛，看见远处现出一只巨大的黑狐。他口中衔着三朵火红的野玫瑰，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羞赧，小心翼翼又一跛一跛地向自己走了过来。
他硕大而强健的身形令他显得威仪十足，但瞧向她的眼中，却依然透出和当初一样的温柔和羞怯。
沐云词破涕为笑，一手接过玫瑰花，一手成拳，狠狠地一拳拳往他身上砸。
她扬起脸来，俏皮地望着他道：“老实告诉我，你觉得我是狐狸的样子美，还是现在这样更美？”
黑炭也同样想起了当初的场景，温暖地笑了。
“你喜欢做人，便做人吧。在我眼里，你始终都那么美。”
沐云词摇摇头，蹲下身去，化作了一只秀气的白毛狐狸，依偎进了黑炭的怀里。
“从此以后，我和你做一辈子的狐狸，再也不做人了。”
作者注：欢迎点击阅读《玲珑石》系列故事。
焱公子
写有灵魂的故事，过有温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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