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天的信」低进深渊,眼望繁花

作者: 子戈 | 来源:发表于2018-06-30 10:33 被阅读113次
    图 / Kendall Lane

    阿心:

    没想到“容器”两个字,牵出你这么多话来。

    我第一次听到容器的比喻,是心理学的一个概念:空杯心态。

    大致意思是:要学会在新事物面前,放空自我,这样才能吐旧纳新。

    这当然是很实用、入世的看法,远没有村上春树和伍尔芙那样超脱。

    后来听周云蓬的《空水杯》,他唱道:长出来,又衰败,花开过,成尘埃。

    你看,他把这水杯当做花瓶,种上花了。

    这比“容器”的意境更美,却也更悲伤。

    它说出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着那瓶中之物枯萎。

    我们能做的,只是不断播种,等待花开,悉心呵护,并接受它终将凋零的命运。

    不过,每一次枯萎都是难得的经验。那些凋落的花瓣不会随风而散,而是化作泥土,滋养下一次绽放。

    这是比较诗意的表达。

    不断绽放、凋谢的过程,不会令人沮丧。因为我们对“美”怀有期待。

    绽放自有“连理枝头花正开”的美,而凋谢也有“花开花谢花满天”的美,终究是“三月残花落更开”,一切还可以从头的。

    好,下面讲一个更残酷的版本:西西弗斯的神话。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他因触怒了众神而遭到惩罚,众神命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可每到山顶,那巨石又会因自身重量而滚落。于是他只得一次又一次重复劳作,永无休止。

    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当然会觉得西西弗斯很悲催。每天重复着无望又无效的劳动,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实在太惨了。

    可后来又读了加缪的文章。

    在那篇文章的末尾,加缪写下了一个著名的论断:“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加缪,你逗我呢?

    这当然不可理解,对不对,为什么一个被诅咒的、重复历经磨难又看不到出路的人,会是幸福的呢?

    加缪不屑地笑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你以为你自己又比西西弗斯强多少呢?

    在加缪看来:世界的本质就是荒谬的,人生也是荒谬的。

    我们每天的生活,日升月落,就像那不断推动巨石的行为一样,劳累、困顿,又毫无意义。

    无论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无法改变“世界荒谬”的本质。

    那么该如何获得幸福?

    很简单:

    意识到“世界荒谬本质”的人,比没有意识到的人,要幸福一点;

    意识到并接受的人,比不接受的人,要幸福一点;

    接受并不断做出反抗(哪怕反抗无效)的人,比放弃反抗的人,要幸福一点。

    所以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因为西西弗斯知道自己的宿命,但他并未退却,而是一次又一次推动巨石,反抗着众神的意志。

    于是,加缪写道:“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爬上山顶所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这是一种乐观的悲壮,或是一种积极的悲观。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加缪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阿心,昨天你问我:“为什么读你的信,总有一种既心酸又好笑的感觉呢?”

    我想,这恰恰是因为,我从很早就接受了世界的荒谬。

    小学的时候,我学习很好,小升初考试,被推荐去考重点中学,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结果,考试的那两天,我突然没来由地上吐下泻,导致发挥失常,没有考上。我也成了那一届,唯一一个被推荐却没有考上的学生。

    这当然很令人沮丧,更不幸的是,我们那一届的同学,都被“大拨儿轰”进了全区最差的中学里。

    于是整个初中,我都过得浑浑噩噩,学习不差,但也很难说好。

    后来考高中,鬼使神差地,我又考回了“小升初”时没考上的那所中学,见到了原先小学的同学们。

    这应该很值得吹嘘吧。

    但我从中并没有总结出任何“成功学”的经验,我只看到了偶然,看到了一种不可知的命运。

    高中时候,奶奶突然得了肠癌。

    那时我住在姑姑家,一天,爷爷走进来,刚坐下就开始抹泪,嘴里念叨着:“你奶奶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

    那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看到他哭。

    可是没过多久,爷爷就被诊断出了胃癌,病症恶化得很快,不到一年,人就去世了。

    反倒是奶奶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直到痊愈,最后活到90岁。

    我从中没看到任何必然的事情,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避免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人生就像是《绣春刀》里的“无常簿”一样,被某种意志随意决定着生死。

    可是,阿心,我虽然一再见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谬、不可捉摸,以及无法用因果来掌握的事实。

    但我却并未因此变得悲观。

    相反,我觉得真正的乐观,是要建立在对这个世界清醒的认识之上的。

    认识世界的荒谬并坦然接受,才能生发出真正的并不盲目的乐观。

    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这就是西西弗斯的幸福观,也是我的幸福观。

    所以,读我的信,你可能依然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

    因为发现世界并没有期待中那么美好,那么尽在掌握,本身就是件心酸的事情。

    但它也促使我生出一股叛逆。我不服,我还偏要倔强地笑出来。

    这不是没心没肺,而是低进深渊,眼望繁花。

    阿心,我想你一定是懂我的。

    不然你不会在我意志消沉时,给我轻轻的拥抱,又不过分打扰那个必然的低落。

    因为你知道,这是我的生存方式,而终有一刻,我会再次爬上来,重见天日。

    诗人西川曾经这样解释:什么是诗意。

    他说,“凡是能够使我获得‘再生之感’的东西,都是诗意。”

    这个回答太妙了。

    所谓再生之感,就是发现那些曾经熟视无睹的东西,也自有其妙处。

    就像西西弗斯意识到推动巨石,也是一种卑微的意义。

    而使我不断拥有“再生之感”的人,就是你了,阿心。

    感谢你,总是让每个平凡的生活瞬间,都充满乐趣。

    我推着石头,周而复始,不曾疲倦,是因为,你是在那山顶上等待我的,盛开的花。

    子戈

    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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