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黄糕了。而当“黄糕”这两个字眼从脑海里蹦出来的时候，我就情不自禁口内生津、谗涎四溢了。那情形真个是难以用言语形容，无以言喻之中又带有万千欢喜和浓浓企盼，一时间双唇连抿、舌尖翻转，齿牙交错、喉头滑抖，其迫切之情、躁急之心溢于言表。
可能外地的朋友或者本地许多年轻人，都难以理解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对黄糕的感情和依赖。其实，说实在话黄糕甚至很难算得上一种美食，无论从外形还是味道，不是从小吃惯了的人都会难以接受，绝对是在第一次吃它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深深的抗拒，乃至留下毁灭性的负面印象。
吃不惯的人对黄糕简直就是狼逮刺猬——无从下口！是的，第一次见它，那其貌不扬的外形，黄澄澄、直愣愣的一大块，会让人讶异非常！而当你学着样子，夹一块儿蘸上肉汤或者菜汤送进口中，你才猛然意识到这哪里是在吃东西，明明是在遭罪！
那一大块黄色的家伙，黏黏糊糊地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里，让你喘不过气来！滚烫滚烫的，一半要下到肚子里，一半还留连在牙齿和唇舌中间，咬不断！咽不下！还吐不出来！于是，胆战心惊之余，你就会觉得这个经历真是一种灾难，甚至会对它望而却步、敬而远之！
但是，就是这样一种令许多人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不喜乃至心生畏惧的普通吃食，却让我，我们念念不忘、魂牵梦绕。这是一种自幼就注入的血脉和气质，是在朴实得无以复加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一种发乎内心的亲切和热爱。那是一种近乎支撑原始生存的信念，在艰难的岁月里烙在心底的挣扎和期望，刻在灵魂深处的对踏实和心安的膜拜。
小的时候，父亲在一百多里外的矿上工作，一周回一次家，母亲是小学老师，一个人代班里所有的课，从早忙到晚。于是，家里的伙食就以快捷为主色调，再辅以抗饿的硬性指标。这样，早晨擀面条或者干脆煮挂面，中午就是蒸黄糕，菜是简单的烩菜，甚至就是炒鸡蛋。到了晚上，多半是小米稀饭，锅里煮几片中午剩下的黄糕，就着煮山药蛋拌咸菜了事。
有的时候，下午放学回家，肚子饿了，各家的小娃娃都会回家切上巴掌大一两片糕，捧着残留的余温，抹上一点点素油或者自家做的酱，有的伙伴手里还会拿上一根葱，然后就不顾一切地疯跑。那一段日子，有黄糕的陪伴，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充实，也有无穷无尽的底气，总是把风格硬朗的黄糕和简单的饭菜当作所有力量的源泉，去抵抗日子里突如其来的饥饿，也衬托出那时无忧无虑的简单。
上中学了，到了县城，要隔很久才能回上一次家。有时候，实在馋了，也会去学校周边的小饭馆打打牙祭。小半碗大烩菜，白菜切作细细的小条，既入味又提鲜，几颗黄豆芽饱满诱人，一两点豆腐块泡在浓艷的菜汤里，几滴油花在碗边打着转儿，牢牢地抓住你的眼球！这个时候，总是要让老板多舀上点菜汤，再捏上一小撮盐，让这小半碗烩菜也显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
黄糕当然是要半斤半斤地上，这是我的一点狡猾心思，总以为能用一次又一次的端上端下来绕晕干瘪枯萎的肠胃。急急地擦好筷子，忙忙夹上一大块糕，在碗里蘸一下，让糕裹满菜汤，娴熟地扔进嘴巴，略微一嚼，只觉得嗓子里硬硬地噎了一下，然后就狠狠地顺着喉咙“咕咚”一声下了肚。那种从上到下的纯粹的踏实，一直从胃里散发出来，让浑身都放着光芒。那种由内而外的浑厚的满足，浩浩荡荡、一往无前，把所有的苦累都撞散、冲淡，一种实实在在，饱满而圆润的气息，似乎永远都充满肺腑。
那个年代，人们的肚子里没什么油水，干枯的肚囊大都能装下大量的食物，也没有人惊诧，只有不住地赞叹，伸出大拇指，嘴里啧啧有声，“好后生！”那时，我就是在这样的称赞声中，逐渐增长了饭量，三斤是它，五斤也是它！而且，后来吃饭速度也是奇快，猛咬、快嚼、狠咽！
黄糕在我的碗中从来都是大块头，那殷实的身板厚敦敦、稳沓沓，用筷子稳稳夹起，轻轻蘸上些汤水，快速甩进大张的嘴里，略微嚼动一两下，又凶狠猛烈地咽下，口里肚中“咕咚咕咚”作响，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啊！——”实在是爽快！
后来，读大学去了省城，陌生的城市不认可黄糕。远离故土，远离了令人回味的黄糕，渐渐地淡漠了看到黄糕时的亲切，咽下黄糕时的豪爽，也慢慢隔膜了那最朴实的欣慰和最真实的感动。工作之后，虽然又回到了老家的县城，离家近，离黄糕也近。但是，慢慢见多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习惯了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于是黄糕从我的生活一点一点疏离，一点一点退远，正如爷娘之于儿女，成长和独立，其实就是渐渐远去别离……
人生，很多时候，就像这块黄糕。出笼时，热气腾腾而满怀希望；揣揉时，受尽捶炼却自强自立；进嘴时，豪情万丈又匆匆忙忙；下肚后，实实在在更稳稳当当。而再回想起那些常常吃糕的岁月，除了风卷残云般的痛快豪气，竟然有了一些别样的怀念，心底对当年的岁月也生出些不可遏止的渴望。
当年，没有丰富的食材，也没有复杂的烹饪技法，所有的东西都简单、粗糙，而食物都能在朴实无华中提供充足的安慰和底气，甚至满足和快乐。那时，人也易于满足，总会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和雄壮磅礴的希望。
那些黄糕蘸肉的简单日子，那些不怕苦累无惧风霜的岁月，已经永远地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202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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