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会有一盘来自故乡的石磨?这感觉简直是魔幻!我抱着这沉甸甸的四十斤石磨回家来,解开绳子,把它郑重地放在我的老木头桌子上,哦,我和老石磨重逢了,命中注定会有这重逢的一天!
我抚摸着光滑柔润冰凉的石磨,它和我小时候的石磨构造一模一样,上下两个磨盘严丝合缝,里面有许多细密的齿槽,扣在一起好像人的上下牙床咬合在一起,把食物磨碎。和它寒暄问暖,我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好像又是那个光脚丫子的四岁小孩子,我似乎又跑着跳着去着迷地看我的老祖母推磨,又站在祖母的锅台边看她做锅边糊,我仿佛又看见故乡的青空,故乡的炊烟缭绕,故乡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归巢……哦,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我是什么时候沿着这盘磨出发,走到万水千山之外,走到中年岁月里的呢?
不见石磨久矣,不见故乡的青山绿水久矣,我汹涌的怀念之情随着石磨转啊转啊,转回了我的童年。
那时候的乡村生活怎么能离开石磨呢?小时候老家大厅里的那盘老石磨在小孩子眼里是多么神奇啊,磨盘就像一个魔法师,可以吐出让我流口水的各种美食。磨是厅堂里大家公用的,常年放在角落里的堂叔婆家门口,磨盘上有一根粗糙的木头横杠连着磨盘,横杠两头用拇指粗的绳子捆着,绳子系在梁上,推磨的时候,只要用两手握着手把一来一去地用力,磨就转起来了,一个人可以用两只双手推,也可以用一只单手推动,小时候我无论怎样踮脚尖也够不着这根磨杠,它高高悬在我头顶晃呀晃呀,我因此从来没有推动过这盘神奇的磨,而磨盘转起来的时候,必然会有一顿激动人心的美食出现,在我粗茶淡饭缺少零食的童年,叫我如何能不对老石磨产生无比亲切的感情呢?长大了我一定要把磨盘推个够是我当时的强烈愿望。
老磨盘平常是沉默的,只有逢年过节要做细致面点的时候才会被主妇们频繁使用。它叽叽咕咕吐着米浆说着它自己的话,那只有奶奶这样的老主妇能听得懂。堂叔婆坐在一边和奶奶聊天,奶奶话少说不了两句就专心推磨盘了,而堂叔婆也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抽她的老水烟袋了,水烟的雾气一圈一圈绕着我,我在水烟的雾气里盯着我奶奶,看她怎样转动石磨,又怎样把米注入磨盘,奶奶和堂叔婆在娘家是亲叔伯姊妹,奶奶先嫁爷爷,过后堂叔婆嫁给爷爷的重叔伯弟弟,成了妯娌,后来又先后成了寡妇,像乡村里所有的本分女人一样守着自己的儿孙过日子,一天天渐老下去,那盘老磨见证了她们孤苦耐劳、坚韧勤勉的一生,
奶奶和叔婆说话,时而皱纹绽一绽,笑一笑,好像石子丢在水面,漪涟一圈一圈地散开,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们的青布大襟褂和石磨一个颜色,系着布纽扣,那种布纽扣在我看来十分神秘,衣襟一边是一个小布环,衣襟另一边是个小布疙瘩,两下里一扭就结结实实地扣好了,我试过,费了老劲也系不上那种别扭的疙瘩扣,而我奶奶手指微微一动就能把这种复杂的扣子系得四平八稳,让我十分羡慕。无论天多热奶奶都穿着这种偏襟大褂,冬天穿深色的,夏天穿浅色的,像那盘老磨一样永远素净,永远不变款式。我穿着小花短裤,站在石磨前看我奶奶转磨盘。小屁孩就是馋,我每次听见石磨的叽咕响声跑得比兔子还快,肚子也同时叽咕叽咕回应着响,我的鼻子尖也开始一耸一耸,我知道,中午的美餐一定是吃锅边糊而不是难以下咽的红薯丝稀饭了!那红薯丝是脱了淀粉晒干的,很柴,掺在大米里煮,煮出来发红的米粥,米少得可怜,所以对奶奶要做的“锅边糊”我会馋得急赤白脸的,但是我得忍着,绝不能嚷嚷出声,我奶奶不骂我不打我,瞪我一眼,对我就是很严肃的责备了。
我馋得急赤白脸不管用,我奶奶还在不紧不慢地转石磨呢,看石磨转一圈,再转一圈,叽咕叽咕地吐米浆,在我的回忆里和它一起转圈的还有我赤脚跑进的那个大厅。在那个“回”字风格的房子里,四四方方的敞亮地方是大厅。如果从空中看,这个“回”字风格的房子一定像一个盒子,这个四四方方敞亮的地方就是盒子底儿,是整个建筑容量最大的地方,大门一封,这个四方房子就是一个堡垒了,四面是高墙和房顶,很易防盗。这样群居在一起的一大家,谁家厨房飘出锅边糊的香味,会浓浓地聚在大厅的空间里,这道美味有时候会在半上午送到田间当点心犒劳家里的壮劳力,偶尔会当午饭,在家家吃红薯丝稀饭的上世纪七十年代,闻到锅边糊的鲜香味道,谁不馋掉口水?
哦,我童年的石磨!它带给我的第一美味就是这道锅边糊了!没有石磨就没有锅边糊,想吃锅边糊,必得有盘石磨把大米磨成米浆!于是,离开老家村庄的人,无论是父亲还是我,多年因为没有石磨,再也没有吃到奶奶做的这道锅边糊!
和石磨相关的还有奶奶的灶台,它很高,我须仰视可见,因此一直看不清灶台上的盆盆罐罐里装的什么。我能平视的,是锅台下填柴火的那个灶火口,四四方方的一个洞里不断蹿出火苗来,有时候还喷出浓浓的烟雾呛得奶奶直咳嗽。奶奶做饭,婶婶坐在灶前不断填柴进去维持锅底的温度。哦,早年间都烧柴草,叔婶们隔几天上山褥柴草,把干草捆扎着小山一样挑回来,放在院子里,随时供应厨房做饭需要。当磨盘响的时候,灶上大锅里的水也咝咝地唱歌了,锅台上有一眼大灶放口大黑铁锅,黑得深不见底儿,通常用来熬全家人喝的大锅粥或米饭,旁边还有一眼小灶,放小铁锅炒菜用,而大灶和小灶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灶,放着一个小罐子,可以用做饭后的余热温水,给家人洗脚洗脸用,灶眼的节能多用,让我觉得奶奶真是聪明能干。
灶下的柴火慢慢烧着,不急做饭的时候总是煨着微火的,锅里的水等着雪白的米浆来约会。石磨前的奶奶细心地把石磨吐出的米浆统统刮到小盆里,再用清水把磨盘洗干净,石板地也冲干净了,才端着盆回自家厨房,奶奶前脚走着,我后脚跟着屁颠颠地跑,嘬着手指头站在灶台前,看奶奶怎么做那道我一辈子也吃不够的锅边糊。 奶奶早就在案板上切好了葱花,切好了青菜丝,还备好一小碗鲜蛤蜊,奶奶最擅长用不多点东西把大黑锅里的白水变得喷鼻香了。那盆我眼睁睁看着由大米变成的米糊被奶奶搅匀了,沿着滚烫的锅边“溜”下去,我说“溜”,是因为奶奶的手慢慢的,又十分轻巧,她舀起的米糊,不多不少,不稀也不稠,她的手腕轻巧一抖,米糊就恰到好处的,不薄也不厚地糊在锅边上了,眨眼被锅边的高温烤成一圈雪白的薄面皮,而奶奶不慌不忙,眼疾手快,抓住最佳时机,把成型的面皮迅速铲碎成面片,小面片们翻个跟头纷纷跌到汤锅里,被汤里的青葱紫菜虾仁迅速拉下水,混在一起亲亲热热,红绿青绿黑紫白,随着沸腾的汤起起浮浮,煞是好看的一张图画摆在大锅里,我和堂哥早就口水三尺了,迫不及待端碗来,等奶奶把我们的饭碗一一添满锅边糊。
哦,让我怎样在多年以后回味奶奶煮的锅边糊味道有多么鲜呢?那时候村里的小河水很清澈,河上的浮萍翠绿如美玉,河连着江海,潮涨潮落循环往复,水里的脏物被带走,没有自来水的年月,祖祖辈辈就吃这直接来自天地雨露的河水。那时的清水养着那时的青山,那时的青石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磨出的美味当然也是最真最自然最纯朴的,那时候做汤的蛤蜊啊虾啊,都是河里捞上最新鲜的,水一烫汁迅速融入汤里;青菜啊葱蒜啊都是二叔种的,刚从地里拔的,上的都是农家肥。在荤腥极少的年月,就那么一把青花蛤蜊,就那么一把嫩青菜,就那么糙得还带谷壳的白米磨了的米糊,就只放一点油盐烧一烧,一道乡间美味就成了,真是又简约又艺术啊。
哦,在物质那样缺乏的年代,我却充满了对奶奶的石磨磨出的美味的回忆!除了锅边糊,还有年糕,还有汤圆,还有米饼,还有米粉蒸肉,还有……我数不清被石磨转出来的美食叫什么了,乡愁有多少,胃最知晓,我的乡愁常常先从胃里开始的,我童年吃过的乡间美食的滋味,从喉咙、舌头一路延伸到嘴唇、鼻子尖以及全身上下,丝丝缕缕,缠缠绕绕,挥之不去,“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在我长大到能推动那盘石磨的时候,奶奶早就不在人间了,奶奶的乡村也早就被污染不堪,我成了无乡可归的游子。
乡愁缭绕的时候,朋友的这盘青石磨叩门而入,它带来朋友的温暖体贴,带来故乡山水的讯息,镇住了我无处安放的乡愁。那磨吱呀吱呀转起来的时候真像一台老留声机,它吱呀吱呀地吞吐的不是平常的米浆食物,而是亲切的农耕时代的乡村记忆……
我无限温柔地怀抱一盘磨,这来自知己朋友的珍贵馈赠,四十岁中年的我,兴奋成一个孩子,忙着泡米,泡豆,激动又紧张地对家人念念有词:“我有石磨了,我可以做我奶奶的锅边糊给你们吃了。”说着忽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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