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爱

作者: 鲨鲨比亚_ss | 来源:发表于2018-08-21 07:49 被阅读154次

          昉衡感觉得到,他的心中正慢慢形成伤痕一样深刻却又时常溢出甜味的印记,再也不似过去了,只是充塞着一大团冰块似的冷。

    之一

            这是糟糕的一天。昉衡推开书本,走上天台。风不大,以一种看不见的柔软弧度吹拂着面颊。天高而云淡,晾晒在尼龙绳上的衣物吸足了阳光的热度,散发着淡淡的、干燥的香气。

            教授楼里的住户除了喜欢把天台当做公共晾晒的地方,他们还喜欢在这里种种花草,搬来废弃不用的浴缸、或是不知哪里捡来的木头箱子,种月季、玫瑰、栀子花、指甲花甚至芭蕉。月亮好的时候老教授们也会提着折叠椅上来赏月喝茶。还有人在这里竖了一个简易的鸟屋,给在城市天空中过往的飞鸟歇一歇脚。鸟屋里面总是打扫得很干净,定期地补充净水和鸟食。

            在教授楼长大的昉衡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天台。楼里的这些埋首书堆的大人们,大多都是温慢而富有爱心,不声不响地照料着每一个生灵。所以虽然地处闹市,楼下就是车水马龙,但站在天台上的昉衡却觉得自己像身处一个世外的桃源。

            没有什么会在这里受创、毁灭,像午后他在街角转身时看到的那道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的人影。那一刻,昉衡莫名地想起被镰刀割下的向日葵,从此永别了一心想要追逐的光明。急刹车的声音惊若雷鸣,血蜿蜒出来,鲜厉厉的,在那些聚拢过去看热闹的人们的脚步缝隙里,无路可逃地凝固⋯⋯

            “昉衡!”

            被眼前一幕震撼得头晕眼花的昉衡似乎听见了一个由很远很远地方传来的呼唤。

            第一次亲眼目睹一场死亡发生的昉衡无法遏制地悲伤了起来。他真的不愿意去相信,生命有时竟会如此脆弱,像一根被利剪剪断的线一样,如此轻易,戛然而止。

    之二

            昉衡是个很静默的男孩子,有一对乌黑沉幽的眼睛,像星星很淡的夜。父母都是知名的学者,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与专注。昉衡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不要去打搅他们,他们呢,也宽容地不来打搅昉衡。

            就这么文雅又安静地长大了,小的时候也曾极端羡慕过别的小孩可以和父母喧嚣俗气地亲昵,把脑袋埋进他们怀里用力揉搓,或坐在地上耍赖打滚等他们来哄。可是有时期盼的心情就像烧开的水,放在那里不管,终究都是会冷却的。昉衡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和父母之间的这种由“涵养”构建的距离。

            这种由童年一直延续而来的、很孤单很荒寂的感觉,像一个没有办法融化的冰块,一直冷藏在昉衡的心中。

            但昉衡真的不是什么骄傲的孩子,虽然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要拿手,功课也好,体育也好,可是因为平日里耳濡目染了父母为人处事的态度,昉衡也会不自觉地散发冷静淡然的气场,很学者气质的,别的孩子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近他才好,于是只好敬而远之。

            盘腿坐在天台上的十五岁的昉衡,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当然他可以安慰自己说,伟大的人都注定要孤单前行。可是,谁TM说过他郑昉衡很想当个伟人什么的?

            如果说世界上绝大多数十五岁的男孩子都是混沌的、冲动的,心中积攒了很多爱恨,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每天都活得憋屈而狂热,莫名其妙浓墨重彩地喜欢着某一个女孩,蔑视和反抗每一种权威,用嘶吼和撒野来平衡躁动的心灵⋯⋯

            他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个。

            是的,在所有人都认定和接受郑昉衡是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时候,他心中真正渴望的,却是可以和大多数人都一样。

            红色的云霞一点一点在不断西沉着的斜阳边聚拢,昉衡看到了摆在鸟屋里的便笺纸,对折、粉色,隐约看得到字迹,应该不是被风卷刮进去的,而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的。

            短暂的犹豫之后,昉衡将纸条拿了起来。

    之三

            好心人,麻烦你帮我收一下被单好么?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可是我不确定我晚上几点才能到家。印着戴粉色蝴蝶结的女小熊的那个被单就是我的了。收起来随便用塑料袋装一下摆在鸟屋旁就可以了。太感谢啦!

            密密麻麻的字迹布满了小小的便笺纸,最后没有署名,只是画了一个喜盈盈的笑脸。

            并不是多好看的字,有点歪,还软趴趴的,昉衡的眉头轻轻皱起,还有那个什么“女小熊”,算哪门子的称谓呢?

            留字条的应该是那种对什么事情都马马虎虎又有点爱撒娇的女孩子吧,字条上这种嗲嗲的的腔调,令昉衡莫名地想起M&M糖。

            虽然昉衡觉得不管是便笺上的字句还是这个请求本身都有点无聊,但他还是不自禁将目光送了出去,在天台上各色各样随风轻轻飘动的洗涤物间寻找那只所谓的“女小熊”。

            第二天阳光灿烂,昉衡醒来后最先想起的事竟然是那个女小熊被单,荒谬的感觉在昉衡心中一掠而过,但并不是惨淡的荒谬而是有趣的荒谬,就像自家的窗户边上忽然冒出长颈鹿傻傻的小小的脑袋。实际上,昨天昉衡并没有找到那条被单,大概有人先看到了那张字条,已经帮着收走了。

            还有,昨天晚上并没有下雨,一滴都没有。真不知那个女小熊听的是哪个星球的天气预报。

            女小熊。这是昉衡随便在心底为那个留字条的女孩拟定的称呼。

            女小熊也住在这栋楼里。昉衡想。

            女小熊也喜欢在天台晾东西。昉衡想。

            女小熊和他可能曾不止一次擦肩错过。昉衡想。

            应该并不是多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无法让人在第一眼就深深地注意到她。昉衡想。

            放学后,昉衡第一时间来到天台,可是住在一楼的退休生物教授正在鸟屋旁补充鸟食和净水,昉衡不好意思贸然走过去,正踌躇着,老教授忽然冲昉衡喊:

            “给你的字条儿!”

            老教授发出非常雀跃的声音,像是发现了多有趣的玩意儿。

            昉衡接过便笺纸时,在老教授有点八卦地注视下,脸颊不知不觉涨红了。

            ——郑昉衡,谢谢你帮我收被单哦!

            忽然看到自己的名字,说真的,昉衡吓了好大好大一跳。好像身后潜藏着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洞悉了他的每一个举动和念头。

            是谁在和他恶作剧吗?昨天他根本没有收那条被单呀。

            昉衡耐着性子等到老教授离开,这才在便笺纸反面写下:你弄错了,不是我。

            短短几个字,昉衡却斟酌了颇久,写完仍是觉得不妥,语气和措辞似乎都太寡淡太冷漠太拒人千里了。最后,昉衡从书包里取出纸笔,又重新写上:

            你可能弄错了,不是我呀。

            又迟疑片刻,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郑昉衡”。

    之四

            郑昉衡,不是你就怪了,白发美少年的背影,很难错认的好么?

            昉衡父系这边都是少白头,不到三十岁就满头银丝,到了昉衡这一代,又狂飙突进地“进化”了,昉衡刚过十五岁,头发便已然白尽了。

            昉衡非常不喜欢自己霜雪似的白发,倒不是说这种发色令他显得丑怪了,实际上完全没有,很多孩子发自内心地深深歆羡着昉衡的雪发,说这个非常非常的酷。昉衡不喜欢,是因为罕见的白发是他身上又一个显著的“与众不同”的证据。

            如果绝大部分同龄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那么他也想要黑色的头发。就是很想要!

            但女小熊说他是“白发美少年”,昉衡竟不自禁挑了挑嘴角,差点儿笑出来。

            ——我是白发没错,可是你真的弄错了。

            ——不,绝对没错。是你,就是你。

            ——啊,很无语呀。

            ——那你就竖起耳朵听我说好了,做好事不一定需要不留名嘛,你帮我收了被单我又没说要答谢你,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呢?

            爱娇式的刁蛮就这么跃然纸上,虽然依旧弄不清她到底是个如何模样的女孩子,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不能确切地知道,但昉衡脸上还是不自禁地绽放无奈的纵容的笑,就像一只很可爱的陌生小狗狗忽然跑到自己面前撒娇,说什么都无法板起面孔的,这个比方虽然不怎么恰当,但女小熊确实在昉衡心中激起了类似的爱怜的感觉。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么样好啦。

            和神秘“女小熊”的通联便以这种有点诡异的方式延续了下来,昉衡现在一放学就直奔天台,鸟屋里总有一张彩色的便笺纸在等待他。

            最初昉衡完全是在“就算是个恶作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念头的支撑下,进行着这种虚拟游戏式的交往。但渐渐的,女小熊的像被淋湿的蝴蝶翅膀似的软趴趴的字迹悄然地在昉衡心房里落地生根。

            哪怕只是简单地交换一下每天各自的心情。

            哪怕仅仅是在纸上看到她画下的一个大大的笑脸。

            鸟屋里的字条变成了昉衡生活中无法随意抛撇的存在,是必须每天都看到才能觉得安心的东西。像空气和水,像每一天的日出。

            如同在空中飘浮的风筝被人捉住了底下的线,船只下了锚定,昉衡感受到一种踏实的喜悦。越长大越觉得孤单的灵魂在不知不觉中振奋了起来。那种一直困扰着昉衡的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总是被孤立的感觉渐渐缓和、渐渐淡却。

            那一张张便笺纸被昉衡很小心地保存下来,抚得平平的、按时间顺序放好。若仔细地闻,会发现纸上有淡淡的香气,若一丝一丝蜂蜜的腻甜。想象力顺着散落在空气中的香氛因子不受控制地翩翩而去,昉衡脑海里慢慢浮出一个虽然虚幻模糊却十分温暖的影子,每天都会变得更清晰一点,每天都会变得更温暖一些。

            女小熊,一定是个并不太美却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呀。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呢?

            ——因为自卑呀。

            昉衡忍不住笑了,真难想象这个总是腔调娇嗔的女孩子也会自卑。虽然不可能通过便笺上的字句准确揣摩出女小熊的容貌,但估摸她的个性,对昉衡这么聪明的家伙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明明就是个自信满满甚至有点自大的小屁孩呀,自卑?她才不会呢。

            ——到底是什么样的名字,会难听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呢?

            ——你不用再旁敲侧击了,总之不会告诉你的。我的名字呢,是有点古怪的,至少从没见过别的人也叫一样的名字,可是呢,却也不是为了名字本身而自卑。完全是为了你是郑昉衡而我是我而自卑的。

            “完全是为了你是郑昉衡而我是我而自卑的。”又是和“女小熊”这个称谓一样古怪的表达呀,根本不在乎语法或者逻辑。昉衡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些一筹莫展,继续了解、交流下去的通道似乎被阻滞了。

            他已经在心里拿她当做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了,她却连真实的姓名都要向他保密。

            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彻底破坏了每天收到女小熊的字条后都会雀跃起来的心情。

            昉衡忍不住斤斤计较起来,在他心中,他早已将素未谋面的女小熊摆在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她呢,她是如何看待他的?

            也许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只是某个没事找事的女生无聊的恶作剧而已。什么鸟屋传书,女小熊,香喷喷的纸条,他到底是有多寂寞,才会一脚踩中这么拙劣的骗局呀。

            昉衡越想,心情越偏激。

            那天,昉衡在回复的字条中央打了个问号,除此而外,没有再写别的字。

    之五

            白藏喜看到那张只画了一个问号的字条时心情一阵紧张。她可以很清晰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的冷冽、抗拒的意味。

            那个总是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白发少年终于还是骄傲地扯平了他的嘴角、准备转身离去了,藏喜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不管之前昉衡不厌其烦回复她的字条的理由是什么,这个问号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准备再和她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了。

            藏喜差不多是慌乱地撕下一张便笺纸,写下“我叫白藏喜,我是玉林路中学初二三班的学生,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考上U大附中高中部,当你的学妹!”

            藏喜将字条塞进鸟箱,然后无比紧张和虔诚地在一旁祈祷:一定要回复她呀!一定要继续回复她呀!

            藏喜第一次看到昉衡时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他。那一年,藏喜十三岁。据说,昉衡也十三岁。但客观年龄上的相同丝毫不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点都不夸张地说,藏喜是个超美的女孩子,除了这个令人歆羡的优势之外,她家里还格外地有钱。有钱到她从小就被各式各样的补习老师环绕,这些老师甚至住在她家里,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的。

            可是藏喜的功课还是照样的一塌糊涂。

            富得流油的父母早就视金钱如粪土,最大的渴望便是看到独生女儿可以学业优异、志向高远,别像他们自己一样只晓得在钱堆子里打滚。

            藏喜活着的前十三年最大的“作为”便是一再地、狠狠地让父母失望。直到她被爹妈死马当活马医地托付给一位远方亲戚,名义上的姑奶奶,U大数学系教授、博士导师。

            藏喜被父母厚着脸皮塞进姑奶奶家里,又矫情地声泪俱下唱做俱佳地说什么,“这孩子真的快没救了,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送到姑妈这里。”

            藏喜因此被迫以寄养的方式在教授楼住了下来。

            刚开始,她痛恨这栋陈旧的建筑,直到她看见昉衡。

            盘腿坐在天台的角落,膝上摆着一本厚厚的书,一只灰色的小鸽子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白发吸引,忽然飞近,大咧咧歇在了他的肩头。因为受到打搅而露出厌烦表情的少年在看清不速之客仅仅是只幼鸽之后,抿嘴笑了起来。

            少年膝上摆的书叫《时间简史》,作者是斯蒂芬霍金。

            藏喜很快就打听出来白发少年的名字叫郑昉衡,和她一样十三岁,可是同龄的他们,一个在普通中学里念初一,另一个却已经在重点中学里念初三,不久前还被保送了本校的高中部。

            他应该也是隶属于那种万一挑一的非常罕见的高智族群,再难的知识都可以手到擒来,像是具备着外星人的智商。在藏喜的印象之中,这样的家伙总是散发着让人不快的气场,一定要在自己的周围划下一道鸿沟,不给别的人轻易接近,目空一切,视万物为刍狗。

            可是名叫郑昉衡的少年却可以令小动物都觉得他无害、亲切,进而放心地停歇在他的身上。

            而他,也对小鸽子报以了微笑。

    之六

            藏喜在十三岁零五个月的时候一改千金纨绔女的任性姿态,开始了头悬梁锥刺股地艰辛求学之旅,藏喜父母欣喜过望,以为这得益于远房姑奶奶的管教得当。虽然远方姑奶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对了什么以至于令小藏喜改头换面发愤图强,不过看到小姑娘选择了正确的人生之路,她也为之感到欣喜。藏喜得以在教授楼长住了下来。

            美丽活泼的少女很快赢得了差不多满楼住户的欢心。藏喜也有过好几次机会和昉衡“狭路相逢”,可是每一次他都是低着头思索着什么,漠然从她身边走过。

            就这么被无视掉了呢。

            声音堵在喉咙口,像只不会飞的小蜂鸟,从来都是胆大妄为的藏喜就是不敢冲过去堵住昉衡主动向他搭讪。

            藏喜第一次发觉自己从小到大都引以为豪的美貌原来是这么的不值一提。如果她想拉近她和郑昉衡之间的距离,她只有努力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这才是她一改常态,哪怕熬夜熬到额头冒痘痘哪怕天天顶着黑眼圈,她都要学海无涯苦做舟的真正原因。

            这是藏喜有生以来第一次愿意用吃苦的方式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了郑昉衡她绝对是愿意把自己整个豁出去的,就算他从未正眼看过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这种近似于殉道的心情,令藏喜承受住了强行改变自己的所有痛苦和不适。

            时间笔直地向前行进,藏喜迎来了自己的十四岁,升入初二,成绩大大好转。

    之七

            看到鸟屋里那张女小熊做了详细自我介绍的字条之后,昉衡忍不住失笑。

            在读初二么?可是他已经读高二了,等她顺利通过考试进入他现在的高中,他已经升去读大学了,他们是绝无可能在同一所学校里成为学兄学妹的呀。

            这只傻傻的女小熊数学到底是有多差呢?

            “白藏喜,真的是很少见的名字呀。”昉衡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在纸上写下回复的话。“我也很期待你可以成为我的学妹。”也许以后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之后就能实现了。

            深秋的风挟带着犀利的寒意,昉衡呵了呵手,他迟疑了很久,才把后面一句话写出来,“藏喜同学呀,如果我们是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从未碰过面?”

            回复很快就来了,却是写在一张照片之后的。

            景区的留影,全身像,面容有一点点模糊,但昉衡看到的第一眼脑海中很自然地就蹦哒出四个字:绝代佳人。

            昉衡真不敢相信他会用这种古典又造作的词汇形容现实中的一个女孩子。

            他更加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会是女小熊。

            在昉衡的想象中,女小熊应该有温暖的笑容和圆溜溜的眼睛,不太美,也不太聪明,甚至还有点小肥胖,绝对不出众,但却又像栀子花一样平凡又甜美的可爱着。

            怎么会是这种漂亮得可以去拍电影的少女?

            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之后,昉衡翻过照片,女小熊的腔调一如既往,“其实我们碰过面的,并且不止一次!但是因为你太天才太非人类了,眼睛可以自动屏蔽你不想看见的东西,所以才对我视而不见的吧,好歹我也快170高,还有102斤重呢!我就住302,一直住302,不相信你现在就可以下来敲门。”

    之八

            住302室的沈教授,终身未嫁,用比较官方的说法就是专注于学术研究而忽略了个人问题。沈教授是个瘦小的老太太,眼睛总是藏在厚厚的镜片后,像是时刻等待对方出错那样注视着人。   

            当然她是个好人,不过前面一定要加上一个形容词,“严厉的”。

            因为昉衡聪慧而好学,沈教授对他一向还算亲切,可是一想到要去敲302的门,还要说出,“我来找你的远方侄孙女儿”这种话,昉衡也不禁有点儿发憷。

            可是他还是站在了302的门口,用差不多是飞奔的速度。

            楼道里很暗,听见敲门声出来开门的沈教授望着昉衡。

            沈教授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憔悴,像是经历了什么变故,还未从打击中缓过神来,一贯犀利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昉衡?什么事?”

            我想找白藏喜,这句话不知为何就堵在昉衡的喉间。他没见过沈教授这么萎靡不振的模样,并且从半开的房门后可以感受到屋内的静寂,如果女小熊真的住在这里,那么此刻她也不在。

            昉衡讪讪离开了。一直被昉衡握在手心的女小熊的照片渐渐也有了与他的体温相近的温度。

            玉林路中学,距离教授楼并不远,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转两个弯就到了。虽然不能U大附中这样的省级重点相提并论,但玉林中学也是一所以校风谨严而闻名的不错的中学。

            昉衡第二天午后来到这所学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课。

            他避开校警狐疑的目光,找到了初二三班的教室,他趴在窗口,向里面望去。

            昉衡相信他一定能在第一眼就找到白藏喜,因为她是漂亮得像光束一样的女孩呀。

            结果,直到昉衡把教室里每一个女生的面孔都辨认清晰了,他也没找到照片上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孩。

            下课铃响,学生们蜂拥而出。昉衡很想抓住其中一个问一问,“你们班有个叫白藏喜的么?她今天怎么没来?”

            最终,昉衡只是任由那些孩子从自己身边穿梭而过。

            他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之九

            下一张来自女小熊的字条上一共划了二十个惊叹号,惊叹号前是一句指责的话,“为什么昨天你没有出现?我一直有在等你!”

            有么?昉衡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立即在字条背面回复“撒谎”两个字。

            “今天下午两点左右,我去你们学校了,却没有看到你。”

            这是那一天昉衡所写的。

            隔日,女小熊的回复来了。

            “不可能!!!!我那么一大坨人坐在那里你会没看见?你是不是太擅长无视我了?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来过我们学校?这样吧,明天晚上,九点,我在楼顶天台等你!记住哦,是2010年11月13日晚上九点,楼顶天台鸟屋旁!”

            理直气壮的否定和清晰地强调了时间和地点的邀约。昉衡终于愿意相信也许真的出了什么他无法预见的差错,所以他才和女小熊失之交臂了。

            而明晚,一切都会圆满。

           

            之十

            昉衡想象着女小熊来到自己面前的情景,她是否比照片上更光彩照人,她的声音是温柔还是清脆?她的性情是否如她在字条上表现出来的一样直率?哦,还有她的粗心大意,她竟然会把约会的日期写成2010年!

            等待的时间在昉衡的遐想中很快过去。昉衡甚至察觉不到越来越冰冷刺骨的夜风。

            因为时值深秋,当昉衡在晚上八点半来到天台时,这里已空无一人。白日晾晒的衣物早已收走,天台看上去空旷了很多,鸟屋孤零零伫立在那里,只有种在半旧花盆里的已经萎谢的花草和它做伴。刚开始,昉衡丝毫不觉得这个景象有多萧索,直到时间跳过九点,九点半,十点⋯⋯女小熊始终没有出现。

            昉衡是在手表上的时针分针交合于一个点,午夜正式来临时,转身离开了天台。

            就在那一刻,昉衡终于不得不向自己承认,那天在玉林路中学,他没有随便找一个初二三班的学生打听,“为什么白藏喜今天没来?”,并不是因为矜持,也不是因为羞怯,他只是很怕听见一个可能的答案,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人家回答他说,“白藏喜?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当心中太珍爱什么时,器物也好、人也好,最怕的便是失去。

            如果他这样迫切地想要和女小熊见面的最终结果是揭穿这一切真的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昉衡宁可他和她之间所有的交往就仅仅局限在由鸟屋传递的那些字条上!

            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她,反正最初喜欢上她时,他完全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甚至叫做什么名字,一点都不夸张地说,他爱上的是一个女孩子的灵魂,无形无迹,从那些或顽皮或可爱或娇嗔的字字句句中一点点绽放出来,如同世间最美最甜的花香。

            如果这世上真有人会爱上一尊雕像,那么他爱上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又或者说是被他的想象力美好了的女孩也就不算多么的荒谬了吧。昉衡这样安慰着自己。

            之十一

            出乎昉衡意料的,鸟屋里的字条还是源源而来,并且都是理直气壮地质问:

            为什么昨天晚上你没有出现?

            我一直在等你!

            郑昉衡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一个人很有意思?

            我真不敢相信你实质上是这样卑劣卑鄙的一个人!

            一周后,鸟屋里除了字条,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礼品盒,昉衡打开,里面是一块手工制的巧克力,心形,上面用白色的糖霜写着,送给郑昉衡。

            “对不起,之前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我想上周六晚上你没有赴约,也许真的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会无故爽约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请你原谅我之前的暴躁和粗鲁。”这段话之后还有几个小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字,昉衡不得不把字条拿回家找出放大镜。

            求你了,不要不搭理我了,好么?

            当白藏喜用最细的自来水笔的笔尖写下这一行细小的字迹的时候,她心里的委屈真的可以呛死一头鲸鱼了。为什么明明爽约的人是他,她却要如此低声下气寻求和解?

            那晚她执拗地等了好久好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被楼顶深秋的冷风吹出成千上万道裂缝,她如果不紧紧屏住呼吸,马上就要裂掉了。

            即使这样,她却依然坚持等待着。但他没有出现。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她这样失望、沮丧和憋屈。

            她真希望她从不认识这个叫郑昉衡的家伙!

            可是为何她还要写下这样的字条,“求你了⋯⋯”天,她到底是有多贱?

            懊恼和期待在白藏喜心中拉锯,令她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以至于挨了姑奶奶好一通责骂,就在白藏喜委屈得快要放声大哭的时候,昉衡的回复来了。很简洁,只有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2011年11月20晚九点,楼顶天台。”

            喜悦排山倒海地在白藏喜心中涌起,她一边傻笑一边想,郑昉衡这种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家伙竟然也会把日期写错呀!

            之十二

            “不见不散!不过郑昉衡你确定我们要在一年之后的今天相见么?现在可是2010年11月20日呀!哈哈,能逮到你犯这种低级错误实在太给力了哈!哈哈哈哈!”

            这是郑昉衡收到的来自白藏喜的回复。

            如果说这个约定的周末和上一个有什么不同,那么应该只是更冷了一些,还有,昉衡并没有再去天台。

            虽然昉衡知道女小熊一定会在那里等他。在另外一个时空里,一个他根本无法触及的时空里,信守对他的承诺,一直一直等他。

            她确实是个率真诚恳的女孩子,虽然见不到女小熊的面,但昉衡还是可以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她是世间最好的小姑娘。

            这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昉衡以很久不曾变过的僵硬姿势面对着电脑,液晶显示屏上是一个打开的网页,网页上显示着一条新闻,这是当昉衡把“白藏喜”“玉林路中学”当做关键字输入搜索后,跳出的第一个有效信息。

            关于车祸的报道。在差不多三个月之前。

            他和女小熊的鸟屋传书,也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的呀。

            原来,整件事情真的是个恶作剧,但不关顽皮任性的女小熊的事,这是上帝的恶作剧。

            时间断裂重合交错。本来应该并行的时空却像搭错的轨道通向了彼此。

            听上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可是,说到底,时间到底是什么。一直以来,我们只能用定义时间的方式来理解它。但假若最初的这个定义是错的,或者不完全正确的呢?

            就算时间真的如智者们形容的是一条无法逆行地不断向前的湍急的河流,那么陷入了漩涡的人们会感受到什么?

            昉衡在脑中一遍遍回忆三个月前在教授楼下目睹的那场车祸,蓦然的,那道当时由他背后传出的虚幻却又清晰的呼唤再度响起:郑昉衡!

            昉衡的眼泪,轰然落下。

            之十三

            时间以它自己的方式向前推进,白藏喜剪了极短极短的头发,又以刺猬的方式将众人摒弃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藏喜的变化是那么彻底,像是整个魂魄都被人抽出来换掉了。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她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原本望女成凤的父母,面对如此病态地用功着的女儿,忽然宁可她还像过去一样一无是处却开朗活泼。

            季节轮转,剪短的头发慢慢长了起来,但白藏喜那种生硬冷漠的自我封闭的态度却与日俱增每况愈下。

            藏喜知道自己再也好转不了了。那种肉眼看不见的巨大的伤口已经完全将她吞噬了。因为——因为郑昉衡消失了。

            关于那个写错日期的约会,他并没有赴。之后,他也再没有回复过她的任何字条。

            又是一年冷秋。藏喜升入初三,来到属于自己的2011年。开学后第一次月考她考了年级第一,并且将第二名甩出不知多远。

            她终于也可以在学业上有优秀得令人咋舌的表现了。

            可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站在人行道上隔着汹涌车流望着更显得古旧的教授楼的白藏喜,她幻想着昉衡就站在街的对面,如果他真的站在那里,她知道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猛冲过去,哪怕冒着被飞驰的汽车撞死的危险。

            她要跑过去,光明正大地喊住他,说,“郑昉衡,我就是白藏喜,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她终于变成了一个也可以用优秀来形容的女孩子,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可以进入他的世界的资格,她终于可以让自己毫不自卑地向他表白,可是、可是,他消失了。

            车来人往的道路对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郑昉衡。

            之十四

            郑昉衡没有念完高中便去了国外。呆了整整十年。后来受聘于国内一所大学,成为他们校史上最为年轻的教授,这才回了国。

            除了智力上更为出类拔萃之外,昉衡依旧还是白发如雪,依旧还是性格沉静,依旧还是一个人茕茕独立。

            是的,断然出国,隔绝和“女小熊”白藏喜的一切联系之后,昉衡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孩。

            有一年,他在电影里听到一句台词,说,我想此生我再也无法碰到那个命定的爱我的人,因为她早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

            昉衡忍了很久才忍住鼻腔里的酸涩。也许,真的有这样一种宿命,如此的霸道残忍。命中注定相爱却不能相见。

           

            2011年11月20日的晚上,昉衡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他坚持和另一个时空里的女小熊相见,是不是又会将同样的厄运带给她?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亿分之一的可能。

            当一个人真正地深爱另一个人的时候,最怕的一定是失去。

            昉衡宁愿此生与女小熊再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也要她安好地存在于另外一个和他并不同步的时空里。

            尾声

            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昉衡再一次回到教授楼,因为几年前U大在城郊兴建了一大片教工宿舍,老教授们纷纷搬离,这里差不多完全被废置了。鸟屋仍伫立在天台顶上,但因疏于打理,所以陈旧得厉害,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吹得分崩离析。

            昉衡轻轻地将最后一张写好的字条放进了鸟屋里。

            他知道这是一张不可能被收下的字条,只能与破旧的鸟屋同朽,或被流浪在城市天空的飞鸟叼去。

            但他还是忍不住像想要完成一个仪式一样,写下了傻气到不行的一句话:

            郑昉衡喜欢白藏喜。

            字条被轻轻地放落,昉衡轻轻侧身,准备离去。奇迹在这一刻发生。

            明明摆放在鸟屋里的纸条忽然消失不见。

            原来时间的罅隙一直都在。

            昉衡守在这一头。而女小熊白藏喜,她竟然也没有放弃,一直守在另外一头。

            另一个时空里的她,从破烂的鸟屋里拿起了那张字条。

            她流泪了。昉衡也是。

            同时,却又并不。

           

    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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