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上十一点,李成关上空调和电脑,走出了办公室。迈出楼门的瞬间,三伏天特有的潮湿闷热一下子就扑了过来。这样的天气,别说是人,就连树上的知了和草里的蟋蟀都叫得有气无力。从办公室到家属区,不到一公里的路,李成竟然走了二十分钟。昏黄的路灯下,他有一种游离于城市之外的感觉。
楼道的灯坏了,李成摸黑爬到三楼,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锁孔,这才想起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他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发现两个卧室都没有光,只有卫生间的夜灯还亮着。妻子工作一天,应该带着孩子睡了。另一边的岳母白天一个人照顾孩子,晚上睡得更早。李成来到主卧门口,想推开门看看孩子,犹豫半天还是忍住了。他换了鞋子,打开风扇,直接倒在了沙发上。
李成特别想快点睡着,每天平均睡眠不足四小时的情况已经持续好久了。可要命的是,从凌晨四点一直忙到半夜的他,此时躺在沙发上,竟然比白天还要清醒。他开始强迫自己数星星,数草原上的羊,数自己上班路上的脚步。
刚刚酝酿出一点睡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把他拉回了黑暗之中。主卧的门开了又关,借着窗外的光,妻子慢慢地坐在了沙发上。
“你还没睡啊?快睡吧,今天病人不多吗?”李成小声对妻子说道。
“还知道问啊!你都多少天没跟我面对面说过话了?”妻子极力地隐藏着语气里的埋怨。
虽然看不清,但李成能想象出妻子此时的脸色,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近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加班,出门时妻子还没起床,回家时,她和孩子又早都睡了。别说是在医院上班的妻子,就是家里两岁多的儿子,他都好长时间没见到过了。家,已经成了他过夜的旅馆。
“芳,你知道的,我是农村出来的,什么事都只能靠自己。”李成憋了半天,也没找到好的表达方式。
“唉!你们这是什么单位啊!我可不想你这么拼命。要不,咱换一个工作吧?”妻子好像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了。
李成也不只一次想过这个问题。985毕业后,李成天真地认为搞科研应该远离大城市的诱惑,果断选择了这个三线小城的研究所。当他发现理想和现实并没有多少重合时,也曾想过离开。可入职时一下子就签了五年合同,想走也走不了。两年前合同期终于满了,可他却已经没有了离开的勇气。儿子出生后,过了而立之年的他更是没了往日的锐气。他不想冒险,在研究所长期干下去,在这个三线小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这几年,所里只愿意跟高工签长约,他反而每年都有了失业的风险。
“在这个小城市,工作或许不难找,但工资待遇能比得上我们所的真不多。如果去一线城市,先不说我的知识落没落伍,现在的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你要重新找工作,孩子得找学校,还得买房子。我们这几年哪有什么积蓄呢?总不能我一个人出去,留你自己在这里吧?那还不如这样将就着。”黑暗中,李成坐了起来,把妻子搂到怀里,用手掌轻轻抹掉她脸上的眼泪。
“你也不用担心,我还年轻,加点班也没什么。等评上高工,就能跟所里签无限期合同了。到那时候,我就回归家庭,再也不用这么拼命了。”李成小声地安慰着妻子。
“对了,老公。我在家属群里看到有人议论评职称的事儿了,好像你们所今年的职称评审马上就要开始了。听她们说,你们评个高工跟过独木桥似的,比考大学还难!”妻子有些不解地说道。
“嗯,每年都在8月份左右开始评,应该是快了。我去年就符合条件,主动退出了竞争。当时科室主任就说了,今年会优先向所里推荐我,这次我还是有点儿机会的。”李成想了想,所里最近几年评职称,确实都是硝烟弥漫。
“听说最近几年都是一个指标,去年你就是参加也争不过刘平的。你们俩同时入职,他还不是985毕业呢,业务上肯定也不如你。你就是太老实了,看人家刘平,到哪里办事儿都有熟人。”妻子说完,有些后悔,她怕伤了李成的自尊心。
“这年头交朋友哪有光靠嘴的呢。我一没时间二没闲钱三没闲心,搞不了他那一套。我的优势就是踏实,能出力,出苦力。”李成盯着前方,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光。
安抚妻子回去睡后,李成又清醒了好久,直到听到谁家养的鸡叫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所长在全所大会上宣布,今年唯一晋升高工的同志是李成,一份无限期合同正在向他招手。
02
第二天,李成仍然是四点多就来到了办公室。科室一共十五个人,八个签了长约的高工,平时并不怎么加班,这些人就是李成奋斗的动力和目标。还有三个刚入职就后悔的,跟七年前的李成一样,想走也走不了,只是目前还干不了什么。真正承担任务的,也就剩下了四个人。马上要鉴定的这个项目,核心部分就是李成一个人做的。这半个月,他几乎把办公室当成了家。
八点钟,室领导和高工们逐渐上班了。李成从柜子里拿出面包和牛奶,几分钟就解决了早餐。想到昨晚妻子的伤心,再想想家里的儿子,李成抓起一个笔记本,向主任办公室走去。
“是李成啊,快进来坐。”主任热情地招呼他。
“主任好,我来给您汇报一下项目的进度。”李成在主任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装模做样地打开笔记本,开始介绍项目进展,有意无意地提到时间太紧,自己这半个月只能起早贪黑加班干。
“你辛苦了!现在你可是咱们科室的主力干将啊,好好干,看今年评高工有没有机会争取一下。”主任听得频频点头。
“主任,谢谢您关心。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成啊,你工作干得不错,评高工的基本条件也都符合,但评审委员不一定熟悉你的情况啊,你还是得多跑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李成想着主任刚才说的话。他虽然不擅长交际,可不代表他傻。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你好,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了刘平的声音。
“可以啊,升了高工,连兄弟的电话都不记得了。刘高工,小弟李成啊。”李成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小子,别扯淡!这半个月藏哪儿去了,请你喝酒都不露面,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一言难尽啊!你那没人吧,我过去说。”
“来啊,正好有人刚给我送了点儿新茶。”
挂了电话,李成转身出了办公室,来到四楼另外一个科室。刘平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他了,两人坐下后,李成尝了一口刘平刚泡的新茶,并没有什么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平子,咱俩是兄弟吧?”李成突然来了一句。
“废话!咱俩同一年入职,又在一个房间住过大半年,这六七年我没对不起你吧?你今天是怎么了?”刘平感觉李成有点不对劲儿。
“是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咱俩当年还在一个房间住过。可现在你都是高工了,我这还担心饭碗呢,怎么着也得拉兄弟我一把吧?”
“就这事儿啊!你不找我,我都得去找你。你可不能总是低头干活,可得上点儿心了。刚才有人来我这,说到这事儿,我还说今年你的竞争力很强呢。”知道李成是为这事儿过来的,刘平反而轻松了下来。
“什么是竞争力,最后不还是得投票吗!你人缘好,跟那些评委熟悉,帮我打个招呼。”李成没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
“四十个评委,投票当天随机抽点十一个,我是有几个熟悉的,但光靠那几个没用啊。你这种时候可不能再犹豫了。”刘平看着李成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你直接告诉我怎么办吧,你知道这方面我不太擅长。”李成放下茶杯,看着刘平。
刘平打开电脑,打印了一份人员名单,一个个地给李成讲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李成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打开那份刘平发过来的人员名单,一句句回想着刘平说过的话。他到今天才知道,刘平去年能突出重围绝不是偶然。不知道为什么,四十个静悄悄的人名,竟然压得李成有些喘不过气。他有些犹豫了,他本来不是犹豫的人。一个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如果没有一点决断,也走不到今天。但这次的事,他觉得不一样。
李成打开了刘平去年的简历模板,对照着修改成自己的。看着比刘平多出不少的科研成果,李成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拿出彩色复印纸,开始打印简历。
03
当天晚上,李成九点多就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这么早就回了家。一进门,刚要睡着的儿子听到声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李成正准备去看看儿子,妻子一把关上了卧室门,接着哄孩子睡觉。隔壁房间的岳母已经睡下了。李成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忽然想起好几天没洗澡了。
沐浴头下,李成把冷水开到了最大,想冲走最近的情绪。结果,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他捂着脸,想把眼泪按回去,反而抱着头抽泣了起来,他越觉得自己没出息,就越是控制不住眼泪。或许是冷水起了作用,李成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拿起毛巾,正准备擦干身体,卫生间的门开了,李成下意识地把双手挡在下面。
“你怎么进来了,我忘了锁门了。”李成略带慌张地说道。
“孩子睡了,我来看看你。怎么,你还怕我看啊?”妻子顺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接过李成手里的毛巾,帮他擦着身体。
李成怕妻子看出什么,赶紧转过身,背对着她。擦干身上的水后,妻子从后面慢慢地抱住了他,把脸伏在他的背上,李成感觉到了几滴滚烫的泪。他转过身,抱住了妻子,两人上次的亲热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了。卫生间很小,妻子靠在洗衣机上,抱住李成的头,用力亲吻了起来。没有想象中的激情与美好,李成草草地就收了兵。“才三十多岁,怎么就力不从心了呢?”李成心里无比郁闷。
妻子没让他睡沙发,两人一起回了房间。床上的儿子睡得正香,咕哝着直流口水的小嘴儿。李成还想再看几眼,妻子怕他弄醒孩子,索性关上了灯,没给他机会。
“芳,我是不是很没用?给不了你跟孩子想要的生活,现在就连这个都无法满足你了。”李成一边惭愧地说,一边用手抚摸着妻子的后背。
“别乱动了,你只是这段时间加班累着了,别瞎想,吵醒了儿子还得我哄。”妻子翻过身,在李成的脸上温柔地摸了摸。
妻子提到加班,李成这才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没讲。“到客厅来,我跟你说点事。”李成小声地在妻子耳边说道。
没有空调的客厅有些闷热,妻子打开了风扇和台灯,坐在沙发上等着他的下文。
“今天我去找刘平,他跟我说了去年评高工的过程,我没什么信心了。”李成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地说道。
“为什么没信心?是你工作干得不好?”妻子反问道。
“不是,跟工作没关系。评委投票那一关对我来说太难,我平时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李成说出了心里最大的顾虑。
“这个重要吗?评委不是应该客观公正吗?”妻子又道。
“参评的人只要满足了基本条件,没有硬性指标衡量,谁跟谁又能差多少呢?谁还没有个优缺点,评委也不一定熟悉每一个人。再说我干的很多工作也没法量化,他们看不到这些。总之,投票或者不投,对于评委来说,都不缺理由。”李成不知道自己讲清楚了没有,刘平就讲得很明白。
“那刘平是怎么做的?难道老老实实干工作的还比不过一门心思搞关系的?”
“他是又能工作,又会处理关系。就算这样,他评审前也布局了好久,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那你想怎么办?直接放弃吗?”妻子又问道。
“按照刘平的分析,从工作的角度我的确有点竞争力。但如果就这样等着,成功的概率很小,基本没有评上的可能。他说,关键时刻还是拉得下面子,去主动争取。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你知道我向来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不屑于做这些。更何况就算是想做,我们也没那经济实力。”李成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几年,他所自信的能力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变化。
“李成,这种时候别犹豫。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这次评职称关系到你能不能签长约,真要是签了长约,你就不用每天都这么辛苦了,我觉得付出一点儿代价是值得的。我暂时还可以坐公交车上下班,准备买新能源汽车的六万够不够呢?”妻子知道,如果就这样放弃了,李成绝对不会甘心。
“我也不知道具体得多少钱,刘平会帮我策划实施的细节。如今的年月,你也不能直接去给人送钱,还得做到润物无声才行。”李成无奈地说道。
“你放手去做,钱的事儿交给我。”妻子在李成的脸上亲了一下,她决定陪他疯一次。钱没了可以再赚,男人的信心绝不能丢。
四点刚过,李成在一阵音乐声中醒来,他赶紧拿起手机,关上闹钟。还好,儿子没有被吵醒。他看了看身边,妻子竟然不在床上。走出卧室,李成发现妻子和岳母今天都比他起得早,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洗漱后,妻子小声地招呼他吃饭。岳母知道小两口有话要说,做好饭后又回房休息了。
“这个你拿着,是我准备买车的六万,密码你知道。这个是我妈借给我们的五万,密码发你手机上了。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妻子把两张银行卡放到了李成面前。
李成没说话,直接收起银行卡,他有一种要上战场的悲壮。
04
五点刚过,李成来到了办公室。进门后,他赶紧打开空调,南方的8月即使是清晨,也热得让人受不了。
根据刘平的计划,李成这一周可有得忙了,手头的项目得抓紧完结,不然没有分身术怕是应付不过来。他拿出前一天打印的简历,一份份地认真检查对照着。为了体现对评委的尊重,每一份看似相同的简历上都写着不同专家的名字,要是送错了,会无比尴尬。
上班时间一到,李成拎起装好简历的文件袋,开始了七年来第一次自我介绍之旅。刘平交待过他,每到一位评委的办公室,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就赶紧递上准备好的简历,并且说明自己有意参加职称评审,请评委关照。不能啰嗦,评委都很忙。
李成先来到另一栋办公楼,他准备从最远的位置开始。礼貌地敲门进去后,坐在办公桌后的评委笑吟吟问道:“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陈教授好,我是一室的李成。今年准备参加职称评审,这是我的简历,请您指导。”李成边说边把文件袋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拿出打印着“请陈教授指导”几个字的简历,双手递了上去。
陈教授拿出老花镜,简单浏览了一下,说道:“不错,成果不少。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尽力。”说完,看了一眼李成,端起了茶杯。
“谢谢陈教授,那不打扰您了。”李成识趣地鞠了一躬,退了出来。
半个上午过去了,李成跑了有二十来个评委的办公室。这些人李成原本都不太熟悉,但几乎每个人都会告诉他放心,会为他尽力,这让李成无比感动。他甚至怀疑是刘平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边想边走,一抬头,已到了下一个目标门口。李成正准备敲门,里面传出了对话声。
“胡老师好,我是二室的张亮,今年准备评高工,还得请您多关照。”李成收回了手,张亮是他今年的竞争对手之一,李成想听听评委怎么说。
“张亮啊,不错。你们主任给我打过电话了。成果不少啊,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尽力。”
张亮感恩戴德的声音,李成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转身走到楼梯口,既然胡教授答应给张亮尽力,自己去了也是白去。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李成知道张亮走了。他看着打印好的简历,犹豫了一下,还是来到了胡教授的门口。至少这份简历别浪费了,他想。
敲门进去,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
“胡教授好,我是一室的李成。今年准备评职称,请您指导。这是我的简历。”李成仍然虔诚地用双手递上了简历。
“李成啊,不错,成果不少啊。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尽力。”说完,胡教授拿起了茶杯。
李成忘记自己有没有鞠躬,或许是直接退出来的。但他知道,桌子对面的胡教授必定也不在乎。他下了楼,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拿出手机拨通了刘平的电话。
“兄弟,你不是应该在外面跑吗?抓紧时间啊,小道消息,过几天可就要开始评了。”刘平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不想送了,没意思,他们对每个人都这样承诺。”李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两人聊了半天,电话另一端的刘平才明白怎么回事。
“我说兄弟,你是真天真还是装的啊。评委承诺你什么了,人家只说尽力。尽力的意思就是没做好,也不要怪人家。别瞎琢磨,赶紧接着送!”刘平不客气地教训了李成。
也奇怪,被刘平批评了一下,李成的心里反而舒服了不少。由于正好赶上所里规定的“无会日”,一上午过去,除了三个在外出差的评委,李成大部分都见过了。如出一辙的对话,让李成有些反胃。他在路上遇到了好几个今年的竞争对手,他不知道每个评委一上午见了多少人,他想知道专家会不会也有反胃的感觉。
05
下午,李成不用再送简历了,坐在办公室里,思考着刘平给他设计的第二个步骤。他打开电脑,找到“待发表论文”文件夹,选中了自己最满意的一篇。打开后,把文章署名改成了张晖和自己,自己排在第二位。打印了一份,来到同一个科室的张教授办公室。张教授是李成所在的一室唯一的评委会委员。
“张教授好,我这有篇文章,已经跟《Nature Energy》的编辑联系过了,对方说还需要一些修改,我自己也没什么好的想法,听说您家张晖是这个专业的硕士在读生,我想请他指导一下,您看方便不方便?”说完,李成把写有张晖名字的论文递了过去。张教授看了一眼文章前面的编码,他知道这是初审通过的,基本上就等着发表了。
“啊,这个题目啊。可以,可以。我回头就帮你联系他,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多合作合作。”张教授面带笑容地招呼李成坐下,问道:“小李啊,你来科室也有五六年了吧?”
“教授,我来七年了。今年想冲击一下高工,主任说了,您在评委中德高望重,很有影响力,所以想请您帮忙呢。”李成见张教授对论文满意,也就不再客气,直接说明来意。
“你放心,我这一票肯定投给你。”张教授边说边拿出名单,用手指了几个名字,“这几个都是我的老兄弟,你不用再跑了。其他人都有不同的圈子,你还得想想办法。”
李成客气地道谢后,回到了自己房间。他有些佩服刘平了,这样的结果跟刘平预料的几乎丝毫不差。张教授给出了真正的承诺,并且以点带面,至少有五票已经收入了囊中。
除了张教授以外,刘平把剩下的人划分成五个圈子,他的构思就是把每个圈子最有话语权的人变成自己人。张教授帮他,李成并不意外,毕竟是一个科室的,何况还有论文。其他人,李成心里真是没底。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刘平刚传过来的一个号码。
“喂,您好。这里是新形象艺体中心,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一个美妙的女声传了出来。
“是这样的,我是三十八所一室的李成,听陈教授讲您在美国专门学过艺术体操,我是慕名来给孩子报名的。”
“是我爸的同事啊,那行啊,我给你打折。”
“是这样的,我想给三个孩子报您的私教课,一年的那种,麻烦您给算一下。”
对方愉快地和李成互加了微信。转了三万元报名费后,李成心里开始打鼓,万一这丫头不跟他爸讲,自己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李成还在纠结着,电话铃声响了。
“您好,我是李成。”
“小李啊,我是陈钢。听我们家陈茜讲,你要送孩子去学体操,好事啊。练体操对孩子长身体有好处。”电话里传来了陈教授的声音,上午李成还给他送过简历。
“陈教授好,谢谢您关心。这不是听说您家陈茜水平高吗,也没跟您打招呼,就直接报名了。”
“小李啊,你上午的简历我后来又看了一下,很不错啊。今年的评审,我支持你。”
“谢谢陈教授支持,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您看什么时候方便,邀请您那几个老朋友,一起坐坐。”李成委婉地说道。
“等评审结束吧,他们几个你放心,我去给你打个招呼。”
挂完电话后,李成没来由地产生了快感,这样的事儿似乎真的会让人着迷。他靠在椅子上,拿了一根烟放在嘴里,叼了一会儿又丢回了桌子上。李成是不抽烟的,这是他专门放在包里,准备送简历的时候发给评委的,结果一个上午也没怎么用上。
第一天战果不错,李成难得的一晚好梦。第二天上午,刘平又给他送来一样东西。是一枚北洋时期的徽章,他不懂是做什么用的,只是看起来品相不错。
“这个我可是动用了很重要的关系才弄到的,别看它只有一百多年,但在徽章里算得上是祖宗级别的了,人家只要了四万。”刘平打开手机,给李成看他的转账记录。
“不用看,我还信不过你吗?只要东西是真的,钱差不多就行,咱尽量别欠人情。”李成拿出手机,把钱转给刘平。
“话不是这么说的,关系就要常走动,你帮他,他帮你,这样才能不分彼此。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明晚的饭局我安排好了,回头把时间地点发给你,你早点儿到。”说完,刘平就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这枚北洋时期的徽章在李成的桌子只躺了十分钟,就已经到了乔高工的手里。
“小李啊,这东西不错。正好我缺一个,不如转让给我吧?”李成因为不敢保证东西的真假,开始只说请乔高工帮忙鉴定一下,听他这么说,李成心里有了底。
“乔高工,这东西是我家里传下来的,放了好多年了,要不是孩子拿出来当玩具,我都忘了有这个东西。我也不懂,放我手里算是浪费了,这么一个小东西也不值什么钱,在您那里,它才算是真正发挥了作用,您收下我就谢谢您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昨天的简历我看了,很不错。你放心,评职称的事我支持你,就算没抽中我当评委,我也还有几个朋友,我尽全力。”乔高工当然知道李成的来意,他等的只是李成那句“不值钱”,否则他会有心理负担。
06
李成看着手机里刘平发来的地址,绕来绕去来到了一个高档小区,门牌号挂在一栋别墅上。他还在四处寻找招牌,刘平已经在二楼的窗口看到他了。
“直接上楼,就是这里!”刘平在楼上喊道。
进门后,无论李成怎么看,这里都只是有钱人的普通住宅,根本不像是饭店。他顺着客厅旁边的旋转楼梯走上二楼,刘平正好从一个房间走出来。
“李成,这是私房菜。老板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交朋友。每天只有一桌,不能点菜,做什么吃什么。这里安静,那几个教授估计也不喜欢太高调。”刘平看李成一脸茫然,解释道。
“不能点菜,教授们吃不顺口怎么办?”李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把心放肚子里吧,这个地方没有不满意的。”刘平信心满满地说道。
“对了,晚上吃饭时你不用讲评职称的事儿,教授们问了你就说,不问你就当只是吃饭。”趁着客人还没到,刘平赶紧交待着。
“那这顿饭不是白请了?”李成有些不解。
“没有白吃的饭,当然不会有白请的。能当上评委的人,还需要把话讲那么俗气吗。这几个都是高雅的人,你放心好了。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我吗?”刘平的话让李成稍稍安下了心,他对刘平还是信任的。
六点半,四个教授同时到了,可见几人关系非同一般。饭店老板竟然和教授们很是熟悉,上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菜很快就上齐了,不多,八个热菜,四个凉菜,李成基本都没见过,还有几瓶没有牌子的酒。刘平把场面控制得很好,几个教授推杯换盏,都很尽兴。既然不能多说话,那就多喝酒吧,李成心里想着。
每人敬了两杯,李成有些醉了。他看着几个高谈阔论的教授,感觉像是隔着屏幕看电影。他记不得饭局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知道饭后转移到旁边一个房间继续打牌,后来又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唱歌......
第二天一早,李成带着剧烈的头痛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竟然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他挣扎着站起身,窗外还没有亮透,但看得出来是研究所的家属区。回头看了看,确实不是自己家,他摸索着打开了灯,这才认出是刘平的家。刘平并不住在所里,平时只是在这里午休。李成没有找到热水,他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灌着冷水。
旁边的卧室里,刘平依然均匀地打着呼噜。喝了水后,李成舒服了一点,但头还是痛得难受。他倚在客厅的沙发上,回忆着昨天晚上的饭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这种情况下,喝醉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不会太尴尬,李成想着。
七点钟,刘平被闹钟叫了起来,他见李成一脸痛苦地靠在沙发上,说道:“你昨天喝太多了,后面的节目都没法参与。不过还好,总算没失态。”
“昨天辛苦你了,花了多少钱?”李成知道昨晚连吃带唱的估计不便宜。
“我没事,担心你自己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昨晚还不到两万呢,老板还送了一箱酒,在我车上。我回头算一下,昨天我也有点不清醒了,后来唱歌又喝了红酒。”刘平一边说,一边走向卫生间。
两人都没吃早饭,赶着在八点前到了办公室。喝了一杯牛奶,李成感觉头多少舒服了一点,胃又开始难受了。想着这几天所做的一切,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战场上负伤下来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好在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他倾斜了。
李成连上充电器,打开早就没电的手机,一长串的信息闪了出来。不用看都知道,基本上都是妻子发来的。读到最后一条,才发现妻子给刘平打过电话,已经知道他晚上不回去睡了,这才放下了心。
一整天,李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妻子知道他难受,打电话叮嘱他晚上回家吃饭。到家后,妻子还没下班,吃了两碗岳母煮的养生粥,李成的胃舒服了不少。
妻子回家后,见李成情绪不高,以为事情不顺利。看母亲正忙着给孩子喂饭,就把李成拉回了自己房间,心疼地说:“对自己好一点,大不了不评了,换个工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好歹也是985的高才生,咱犯不着这么为难自己。”
“事儿都办得差不多了,”李成有气无力地说,“可我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反而越来越空虚。”
妻子似乎能理解李成的感受,他是一个要强的人,做这样的事显然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她握住李成的手,把自己的脸伏在了他的手上。
07
睡了一夜好觉,李成觉得舒服了一点。他早早来到办公室,这两天忙着跑关系,项目的进程都耽误了。打开电脑后,他却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注意力。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倾注了心血的项目,似乎毫无意义。
“叮咚”,刘平发来了前天晚上的账单。李成只看了一眼数字,就把钱转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条语音消息,“兄弟,昨天我又跟几个教授联系了一下,你把心放肚子里就行了,今年的高工十有八九就是你了,后天就评审,到时候咱俩再庆祝。”
李成删掉消息,正好看见手机屏幕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孔,他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令人生厌,随手就把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下午,所里的HR通知报材料了。李成早有准备,但还是按照今年的要求又对照了一遍。成果打印好后,复印件装了满满的一大纸箱,李成搬了一下,觉得有四五十斤重。说不清是重还是轻,那可能是前途也可能是命运。
忙完这一切,又到了半夜。回家的路上,昏黄的灯光仿佛让空气更加湿热。抬头看不见一颗星星,要变天了。今天下午,保险公司还给他发了预防雷暴天气的短信,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保险公司担心的。
评审前的最后一天,李成再次感到自己是局外人,就像是参加那天的饭局。刘平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各种小道消息,李成已经不太关心结果了,越接近成功,他反而越是心里难受。他这两天基本上没做什么具体工作,主任问项目的事,他也用职称评审的借口应付了过去。
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李成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里。
“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李成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平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兄弟,情况有变!赶紧上来,到我办公室!”刘平没给李成询问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难道是教授们又反悔了?”李成一边上楼,一边想着,他觉得即使反悔也无所谓了。
刘平已经在楼道等着他了,把他拉进办公室,反锁了门。
“今年的十一个评委咱们所只出八个,另外三个从外单位请。”刘平直接说出了叫李成过来的原因。
“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靠吗?”李成疑惑地问道。
“消息绝对可靠,人力科的小高告诉我的,读研时他是我师弟。现在得赶紧想办法解决。”刘平没做过多的解释,他总能抓住事情的关键。
“你知道请的是哪个单位的吗?”
“我办事还能留尾巴吗?是二十五所的三个高工。还是老办法,只找他们当中最权威的那个,只是来不及研究他的喜好了。”刘平有些惋惜地说道。
“要不还是算了吧,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只要所里的人都投票给我,我应该还能评上。”李成不愧是理工男,马上就找出了漏洞。
“任何事都有意外,我们必须尽全力,只有这样才能不留遗憾。上次我从私房菜那里带回来的特贡酒正好用上,晚上我们一起送去,你再带上简历,好歹混个脸熟。”
下班后,李成在办公室等刘平的通知。天阴得厉害,还没到六点半,就已经全黑了。没过多久,刘平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车已经到了楼下。李成刚坐上车,刘平就说道:“他现在正在办公室加班,我把他照片传到你手机上了,你熟悉一下。我们不能直接去办公室送酒,只能等他回家。可惜只知道他住专家楼,不知道哪一号,你得在楼下等。”
“怎么听起来跟潜伏似的,我看还是算了,我干不了这事儿。”李成有些为难地说道。
“就差临门一脚了,你现在打退堂鼓,那十来万真金白银的投入就算了?”刘平故意刺激了一下李成。
一想到花光了妻子买车的钱,李成觉得还真得努力一下。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二十五所,非工作时间,外单位车辆不允许进入。李成只好一个人提着酒箱子,按照刘平给的地址,来到了二十五所专家楼下。为了避免尴尬,李成把箱子放在绿化带后面,自己坐在了箱子上。这样,既能看见进出专家楼的人,也不会被人发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阴得越来越厉害。草丛里的李成,已经放弃了和蚊子的斗争,一双眼紧盯着通往办公区的路,天黑灯暗,他生怕错过了专家。越是下雨前,天越是闷热,李成早已浑身大汗,他开始期待雨快点下。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快九点了。李成有些佩服二十五所的风气,他们三十八所的专家就不会加班到这么晚。
雷声越来越近,闪电划过时,李成甚至能看清草坪上一朵孤单的小花儿。雨终于下了起来,果然是暴雨,没过几分钟,路面上的水流已经泛起了波浪。李成下车时忘了带伞,根本来不及跑到楼下避雨,或许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躲避。大雨仿佛洗涤了他的灵魂,他再一次厌恶起了自己,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恶心。
手机响了起来,他只能低着头把手机捂在怀里接听。
“兄弟,赶紧出来。专家今天加完班回市区住了,不要再等了,咱们再想办法......”
没等刘平说完,李成已经爆发了。他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刘平的声音在雨水中显得微弱无力。一脚踢飞身边的酒箱子,李成疯狂地跑进了雨里。他大声地叫喊着,他想要发泄,他仰起头,让泪水和雨水一起流进嘴里。
08
一个小时后,刘平才在二十五所的院子里找到李成,他已经晕倒在了雨水里。不知道再晚一点,李成会不会被雨水淹死。刘平把他背到车上,赶紧送到医院。
第二天,李成醒了。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看着陌生的环境,李成一脸茫然地问身边的妻子。
“你醒了,你没事了。这是医院,你没事的。”妻子看着李成醒了过来,竟然有些语无伦次。虽然医生说过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李成一秒没醒,她就会担心一秒。
“我怎么来医院了,我身体很好啊。”李成说着,就准备起身。
“你别乱动!医生说你就是疲劳过度和精神紧张,昨晚淋雨只是诱因,你最需要的是休息和心理调整。”妻子把李成又按回了床上。
晚上,刘平来看过李成。他带来了好消息,人力科小高透露,这次投票李成排第一名,高工是妥妥的。
李成安心地在医院住了下来,比身体更难恢复的是他的精神状态,这也是医生最担心的。
过几天,科室领导来看望了李成,除了向他表示慰问和祝贺,还透露了另一个消息。由于面临改革,上级放宽了对职称的限制,今年所里符合条件的工程师,几乎都评上了高工,包括他们自己科室的另外三个人。领导嘱咐了一番就离开了,留下李成在病床上凌乱着。
“都评上了,怎么会这样?”李成一遍遍地问着自己。“高工”,这个前两天还让他有些自豪称呼,此时竟是如此的讽刺。
接下来的一周,李成的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医生已经下了抑郁的诊断,让家属二十四小时陪床。岳母也顾不上医院的环境,时不时地把儿子带来,逗李成开心。李成只是自顾自地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周后,李成的状态开始稳定。但他没有出院,由于有抑郁的可能,科室领导也不敢催他,项目的事也不用他操心了。李成在医院越住越舒服,白天已经不用人陪了,只需要晚上陪床。他知道自己好了,可就不是想出去。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年底,所里又开始签新合同了,主任发消息说第二天来医院找他。
晚上,妻子像往常一样,下了班直接来医院陪他,这段时间,她只有早晨和中午才能回家看看孩子。家属群里又开始议论签合同的事了,听说今年新晋升的高工太多,不一定人人都能签无限期合同。妻子没敢告诉李成这个消息,她也不确定所里会跟他签什么合同。
“我想明天出院。”李成平静地跟妻子说道。
“能行吗?医生同意吗?”听了他的话,妻子吃了一惊。医生说过,这样的情况不能刺激,只能顺着他来。
“你放心,我完全好了。我还有个事,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妻子再一次震惊了。两人谈到很晚,妻子满足地在他身边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妻子早早地回家去看孩子,上班前顺路给李成送来一个信封。他打开看了看,放在了床头。
上午,主任果然过来了,带着一份装在信封里的合同。看着主任的表情,李成甚至没有心情去猜到底是短期合同还是长期合同。
他没有打开主任的信封,而是把妻子交给自己信封递给了主任。
主任犹豫了一下,打开一看,“辞职申请”四个字无比醒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