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习课，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纸和笔亲密接触时发出的莎莎声，还有偶尔一两声吸鼻涕声和咳嗽声。
班主任“二面瓜”正坐在讲台上改着作业。他五十岁左右，戴着一副圆圆的学究眼镜，眼睛也瞪得溜圆。
改到黄二小的作业时，他的脑袋摇了两下，眉头也皱了起来。改到刘二款的作业时，他的头又上下点了三下，眉头的皱纹舒展开来，脸上现出满意的表情。
突然，“啪”的一声，教室里的安静被打破了，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块小石子儿。五十二双眼睛同时睁大了，随着身体转向第三排黄二小的位置。
二面瓜也吃了一惊，猛然抬起了头。
班长史振东第一个站起来: “报告黄老师，黄大强中午吃了萝卜，刚没忍住放了个屁。”
班长像个小大人，讲话总是一丝不苟。
同学们都笑起来，一个个用手捂着嘴巴，期待着看黄大强的好戏。
二
黄大强又名“黄二小”，他确实天赋异禀，不愧是我们班的“屁王”！
他不但醒着放屁，睡着也能放屁；不但能够顺其自然地放屁，而且还能随心所欲地运用意念“造屁”！
有一次，在教室后面的土丘上，我亲眼看到过黄二小“造屁”的情景。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咬着牙，胳膊抬起来又压下去，突然弯下腰——“啪”的一声，一个屁就从后面脱颖而出了，连裤子都被震得往外一抖。
我正疑心他的嘴巴和尾巴是联通的，旁边的同学已经齐声高喊起来: “屁王！屁王！……”
此时的黄二小就像是得了奥运会金牌的冠军，骄傲地笑着跳了起来！
这家伙确实聪明，除了放屁，还懂得看人。
他一般只在其他老师的课上放屁，特别是年轻老师和副科老师，却绝不敢在班主任“二面瓜”面前展现功力。
比如政治老师“袁大头”。他的头真的很大！但讲课语速特别慢，还总是“嗯那”“啊呀”的断断续续，让人着急。
“生……产……力啊呀！和……生……产……关……系嗯呐！它……们……到……底……”
这时候连黄二小的“暗恋”对象刘二款也坐不住了，也像其他同学一样转过头偷瞄了二小一眼。
二小得到了二款的肯定，马上运气、用力、蹬腿！没过多久，“啪”的一声，如平地惊雷，一阵臭气便拔地而起！
“袁大头”一惊，终于慢慢地抬起大头来: “二……小！”
同学们马上接着一起喊: “嗯……呐！”
紧接着，那一阵臭气便扑面而来，席卷了整间教室，和大家的笑声混在一起，飘出了窗外。
但只要班主任黄钢强一来，黄二小是连大气都不敢自由地出的，更别说放屁了。因此，班里同学便常常嘲笑他的欺软怕硬。
但二小可不会轻易认输，斜着眼睛看对方一眼: “你恁能你去二面瓜面前放一个试试！你要敢，俺就敢到鬼老七地里偷一个面瓜给你吃！”
三
这时候，黄二小终于手捂着屁股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了。他眼睛红红的，低着头不敢看二面瓜。
“二小，你胆子不小哇，放屁都放到我的课上来啦！”
二面瓜眼睛瞪着黄二小，又使出了双目杀。
黄二小最怕的东西就是二面瓜那双随时能发光发热的眼睛。他抬眼偷瞄了一眼二面瓜，小声咕哝着: “不……不……不是，中午，俺爷非……非得让俺吃……白……白萝卜……”
黄二小这个像风一样的少年，此刻在二面瓜面前竟然变得结结巴巴的，顿然失去了往日滔滔不绝和趾高气扬放屁时的风彩。
看他那熊样，二面瓜一向严肃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但就像黄二小偷看他的那个目光一样，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听说你在其他老师的课上常常放屁，故意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下次再想放时先想想你的语文成绩，啥时候也能一鸣惊人，像刘二款同学一样考个一百分！到那时，你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在我印象中，二面瓜讲话总是那么理直气壮，不容置疑，而且语调忽高忽低，有一种让人难于琢磨的威慑力。
得到了这个教训，黄二小好像获得了一点羞耻心，后来上别的课时，他的屁确实放得少了不少。
四
“二面瓜”当然不是班主任的真名。他本名黄钢强，和黄二小都是黄土寨村的。
初一刚入校，一看到班主任是黄钢强，黄二小就脸色大变，嘴里小声叫着: “坏啦坏啦坏啦——落在“二面瓜”手里，这初中真是倒了霉喽！”
说这话时他的嘴巴咧得很长，眼睛紧紧闭着，十几岁的脸皱在一起竟然像老榆树皮一样。
一下课我们赶忙围过去问他: “这老头你认识？快跟我们说说他到底怎么样？”
“嘘！”黄大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吹了一下，眼睛左右扫了一圈，确定没有黄钢强的影子，才小声讲起了“二面瓜”的故事。
“俺上小学时俺爷就和俺说起过他，那时俺爷就是叫他‘二面瓜’。俺爷说等俺上了初中一定要让二面瓜当班主任，说他文化水平高，还特别严厉，像俺这样的皮娃娃就适合交给他管。那时候俺就记住了‘二面瓜’这个名儿，心想，到时候一定不能进他哩班儿。没想到……唉！一定是俺爷私下里找了他！”
看着黄大强说话时那难过得十分夸张的表情，我们的心也都凉了半截，感叹生不逢时，如果再晚一年生就好了。
“可这‘二面瓜’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一个同学率先从叹息中回过神来，赶忙问道。
“俺爷说以前他们家里很穷，二面瓜兄弟四个饿死了俩，只剩下二面瓜和他大哥。后来，他们的娘也生病去世了。
俺奶觉得二面瓜爷儿仨太可怜，就抱了个大面瓜给他们送过去——俺奶还活着时亲口给俺说过这个事儿。等俺奶到他们家时，看到两个娃儿正在啃着一块榆木疙瘩。那是他们爹从河边刨出来给他们吃的。
俺奶流着泪把那个又大又黑的面瓜拿到了兄弟俩面前，问哥儿俩那是啥？大哥摇摇头说不知道，老二看到大面瓜两眼放光了，一边说着‘面瓜面瓜’一边就跑过去用力啃了一口……”
“哇！”大家都恍然大悟，原来二面瓜小时候也这么贪吃！
黄二小接着讲: “你们可不要小看这二面瓜，听俺爷说他还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嘞。可惜只上了一年，他爹又死去了，他哥脑子又有病，他就辍学回家了。后来学校老师不够他才来这儿当了一个民办老师……”
黄二小讲得津津有味。也正是通过他，我们才对初中的这位新班主任多了一点儿了解。
五
相处久了，大家发现黄二小真正的长处不只在放屁，更在于头脑——几乎没有他解不出来的数学题！
数学老师几次拿着他的满分试卷在讲台上颤抖着手臂骄傲地说: “啊！你们看看看看！又是满分啊！大强大强！那就是强！”
台下同学们异口同声地笑着喊: “二小二小！那就是小！”搞得数学老师莫名其妙。
这时，二小心里比谁都恨班主任二面瓜，因为这“二小”的名号就是因为他才被大家知道的。
那天班主任二面瓜正深情朗诵着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他的声音凄厉，摇头晃脑，身体突然前后左右摆动着，眼看就要从讲台上跌倒在地上了！
那课文确实感人，但二面瓜的表演实在是太夸张、太投入、太多情，让人忍不住想笑。
多数同学都用手捂着嘴巴用书挡住脸偷着笑。黄大强笑得最厉害，但他想笑又不敢笑出声，趴在桌子上面容扭曲，身体上下剧烈起伏着。
为了笑得更安全，他竟别出心裁往桌子底下钻！没想到身子也扭曲了——头朝下，屁股朝上，没忍住，“啪”的一声放了一个屁。
那屁声真是响！二面瓜刚背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就戛然而止了。
前不久自习课上他第一次在二面瓜面前放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这次又放屁了，还是在二面瓜最为陶醉的朗诵时间！
这一定是个重大失误。我们的目光都一起投向了二面瓜。想着黄大强前途未卜的命运，竟第一次忘了捂嘴巴。
“二小哇二小！真有屁你也不是不能放，但你现在竟然撅着屁股故意放屁捣乱！我看那偷走杜甫茅屋茅草的顽童里一定也少不了你！
唉，看来你爷爷真是老了，管不住你了，放学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二面瓜的声音掷地有声。
二面瓜深情朗诵课文时是他人生中的高潮时刻，一旦被打断他就会变得有气无力，讲课的兴味全无。他把课本往讲桌上一扔，余怒未消地说: “自己读吧！”
这时候我们才从二面瓜口中知道了黄大强的另一个称号: “二小！”
从此，我们都叫他“二小！”。
那节课，二小一直站在座位上，淹没在大家哇哇的读书声里。
他没有读书，似乎有什么东西勾起了一些令他伤心的事，我看到他脸上竟挂上了泪滴。
六
一下课，我就问他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因为怕办公室里二面瓜桌上的戒尺？二小摇了摇头，说不是。
他用破夹袄的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小声地说: “俺爷病了。”
我和二小是同桌，我们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从小就认识，所以我知道一些他家里的事情。
二小本来有一个哥哥，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爸妈离了婚，妈妈就把哥哥带走了。从那时起二小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妈妈和哥哥。
离婚后，爸爸就把二小的名字改成了黄大强。可村里的许多老人叫惯了，改不过来，就还叫他二小。
二小的爸爸没有钱，为了生计，他就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地方挖煤。后来，他在挖煤的地方又成了一个家，慢慢就很少回来了。
二小的奶奶在他上一年级的时候也死去了，家里就只剩下爷爷、二小和三小相依为命。
小时候，为了吃饱饭，二小常常带着弟弟三小到附近的村子里讨饭吃。每次来到我们家时，我妈妈就把家里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出来，给他们吃。两个兄弟吃得狼吞虎咽的，我妈妈看得直抹眼泪。
二小上初中时，他的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因为多年劳累和抽旱烟，气管炎也越来越严重。周末我去找二小玩，就常常看见他拄着个拐棍儿在村子的路口站着，不时地咳嗽着。
这段时间，二小迟到了好几次，上课时精神也不太好，常常打瞌睡。别人都以为他每次都能考第一骄傲了，只有我知道，二小是太累了！
别看他平时爱放屁爱说笑，其实他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肩膀上担着同龄人所没有的重担。
每天一放学，他就回家拿上锄头下地干活了，留下弟弟三小在家照顾爷爷、做饭。天黑了他才回到家。吃过饭料理爷爷吃完药睡觉了，他又开始给弟弟辅导作业。等弟弟也睡了，他才开始写自己的作业，这样往往要到半夜他才能睡觉。
第二天一早，他又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做饭了……
二小什么事情都会和我说，所以我知道他的梦想是上大学，将来做一名医生，专为穷人治疗各种疑难杂症。
“比如说俺爷的哮喘，还有二面瓜他大哥脑子里的病，将来都是可以治的。”
虽然眼前生活得艰辛，但说起未来，黄二小语气中总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七
我的家里也很穷，但总归有爸爸妈妈顶着，生活还算过得去，我只管上学就行了。
偶尔有了几毛零花钱，我总是舍不得买吃的。买笔买本时我总会多买一个送给二小，他也会开心地接下来。实在馋得慌，我就买一包糖豆，分给二小几颗。他自己吃一颗，总不忘把剩下的给爷爷和弟弟带回家。
初三暑假的一天，我跟他一起到河边放羊，坐在河边的坝头上，二小跟我说了一件事。
“你知道吗，二面瓜还有另一面呢。”
“哪一面？”
“别看他平时很严厉，其实他是个好心人。”
那一刻，傍晚的阳光照在小河里，河水闪着粼粼的金光，照在二小的脸上，那少年瘦削的脸庞也熠熠闪光。
“从初一下学期开始，他就在资助我。他每月从他的工资里面拿出一部分给我，让我给俺爷拿药，还有买点生活用品。还不只是我一个呢，听去年已经毕业的李胜林说二面瓜也资助过他。可能还不止我们俩呢，据说现在初一也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看到三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喊着: “哥，快回家吧，咱爷喘不过气儿啦！”
等我们跑回二小家时，他爷爷已经去世了。
村民们想办法联系上了二小的爸爸。三天后他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埋了他爹，给二小三小留下两百四十块钱，又匆匆地离开了。
八
转眼，初三下学期已经开学了。
然而迎接我们的不是“二面瓜”，而是“袁大头”。
同学们到齐了，袁大头慢慢地走上讲台，对我们说: “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
我们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事实就是这样，从那以后，二面瓜再也没有踏入过那所学校的大门。
相处了两年多，二面瓜早就成为了我们的良师益友。
在他那张严厉的面孔下，我们发现了一颗真正善良的心。他以他渊博的学识和高尚的人格引领着我们从乡村无知的少年，走向了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憧憬的青春时代。
我们问了袁大头，但他什么也没说。一下课，我们就跑到了老师们的办公室里，打探消息，询问班主任二面瓜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当我们的班主任了？
老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脸上也阴沉沉的。
我们更害怕了，刘二款和程春花都要哭出来了。
终于，教务主任樊老师走出来了，我们一路围着他走回了我们的教室。
樊老师走上讲台，神情一改往日的严肃。他努力微笑着对我们说:
“孩子们，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黄老师也很舍不得你们呐，但现在国家号召下岗，各行各业都要裁员。你们黄老师是民办教师，符合下岗的条件……但你们放心，他有空会再来看大家的。现在已经到了初三下学期，面临着中考，大家都要努力学习……”
后面他还说了许多话，但我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们的教室里突然安静极了，五十二双眼睛突然黯淡了下来，似乎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第二天，消息已经传开了。学校里原本有三位民办教师，本来都是要下岗的，但其中两个是乡长的亲戚，就留了下来，等待机会转正。
只有我们的黄老师，他只喜欢埋头教书，就被学校除了名。
在这所黄河滩区的中学里，黄老师已经工作了近三十年，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每一年，他带的学生都是全校最优秀的，无论学习、纪律、品行还是才艺。
后来听老师们说，黄老师是在开学头一天才离开学校的。
他拉了一辆木板车，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到了车上。他一个人拉起车，就那样在校长和老师们的目光中默默地离开了。
门卫大爷告诉我们: “你们的黄老师是真的舍不得你们呐！他拉着东西走到校门口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九
星期三放学后，我们五十二个同学都没有回家。黄二小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行在最前面，带着我们班所有同学浩浩荡荡向黄土寨村奔去。
黄老师家在村子最西头，矮矮的三间瓦房看上去十分破旧，用泥砖砌的围墙大部分都已经颓圮坍塌了。
班长史振东、二小和我走在队伍最前面。我们远远就看到黄老师独自坐在那个空阔的院子里抽着烟。
看到我们突然到来，黄老师很是惊讶。他随即站起身来，抬手招呼我们进去。
“黄老师！——”
我们一齐喊。
他似乎想对着我们笑一下，但那笑容刚爬上眼角，就变成了泪滴！就在那一瞬间，黄老师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他几次背过身去，身子颤抖着，不停地用手擦着泪水，可他还是难于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长时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一帮男生率先冲过去紧紧抱住了黄老师，之后女生们也哭着跑过去，全班同学和黄老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个傍晚，在黄老师家的小院里，我们围在他的周围，一层又一层。我们纷纷向他说着许多话，许多话说着说着就淹没在泪水中。
黄老师拿出了一包糖分给我们吃。
黄老师一遍又一遍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考上一中，考上大学……
我们待在那个小院子里，久久地不愿离开，直到夕阳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辉，我们还在和黄老师说着话。
是啊，此刻我们多想黄老师能再带我们跑一次操，再喊一次班级口号，再为我们深情地朗诵一首诗……
十
时光啊，你为什走得那样匆匆！
许多道理我们才刚刚明白；许多事情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开始；许多话我们还没有鼓起勇气说出口；许多人我们都没有准备好说一声再见！
就这样，我们毕业了！带着对未来无限的希望，以及对过往岁月无限的留恋……
我们班，五十二位同学，有三十三位同学考上了一中，十二位同学考上了实验中学，三位同学读了中专，两位同学参军入伍，还有两位同学回村务农。
其中，“屁王”黄二小同学考了全县第一名！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上午，当我们把中考成绩单送给黄老师看时的情景。
我们心爱的“二面瓜”又戴上了那副可爱的学究眼镜，把成绩单小心地铺在阳光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父亲，以及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热爱教育事业，为乡村教育奉献了青春，又被下岗了的民办教师们。还有，无数个像黄二小一样乐观、顽强地生活在贫瘠的乡土上的留守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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