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这天所有人都起的很早,六点半就起床洗漱。
钱为闰站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好久没见过六点半的天空了。”
她的母亲,钱家大媳妇,现在也是唯一的媳妇章平白了她一眼,说:“你看你这个样子,有哪里像是快25岁的人。”
钱为闰出于本能的想还嘴,被爷爷钱本全呵止了。“大年初一,不要理这些。”
大年初一,总是有很多规矩。
比如,不能扫地倒垃圾,比如大家要和睦,就算不和睦也要假装和睦。
钱为闰一家包括住在她家的小姑腊月二十九就回到老家了,回来第一天在外公家吃年夜饭,年三十在爷爷家吃,大年初一,上完坟这个年就算过得差不多了。
现在过年对她来说很无聊,走亲访友简直就是煎熬,特别是她年前才辞职,又没有男朋友,亲戚朋友的每个问题听到她耳朵里都觉得心里堵着一股气。只能靠在微信群里和朋友们互相自嘲调侃来缓解过年的压力,奈何乡下地方,网络差的要命,一条消息迟迟发不出去。
钱为成却觉得很高兴,过年意味着他的寒假正式开始了,他的手机解除封印了,他暂时不用对着教科书强忍瞌睡或者在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上奋笔疾书了。章平也没有空闲对他唠唠叨叨了,就算唠唠叨叨他也可以不用听,更何况爷爷还会站出来当和事佬。
钱爱甫也很开心,他终于可以在牌桌酒桌上叱咤风云了。
钱爱英不知道自己开心不开心,她想多陪陪自己的父母,但是好像不陪也没什么关系。她也不太外出,毕竟自己离了婚,前夫都有了新老婆,自己还是单身一个人,平日里大呼自己是单身主义者,可到了阖家欢乐的时刻,悲凉感渐渐化为自卑,就算自己穿着时髦的服装,也不过是个离异的中年妇女,所以只好用陪伴父母来充当不外出的借口。
章平觉得自己就是回来当司机的。但是她是个得体的人,得体的儿媳妇。所以她丝毫不能抱怨自己的疲惫。
易淑去年年初得了脑梗死,虽然努力做复建,但是左手左腿还是使不上力气,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现在她都快习惯自己的一瘸一拐了,也不像刚刚出院时那样羞于出门,她四处串门闲聊的习惯又回来了。
钱为江,今年没有回来过年。大家都说他变了,经历了父亲去世的重大打击之后,人人都说他长大了。因为他学会了以钱为重。他给爷爷奶奶各汇了六百块钱。两个老人收到钱的时候,又感叹了一番二儿子的意外事故,悲伤与高兴交织,流下几行热泪。喃喃自语道:“长大了,为江长大了。”
章平、钱本全在厨房里捏汤圆,大年初一不吃饺子,吃汤圆。章平捏的汤圆大小适中,正好一口一个,钱本全捏的汤圆是章平的三倍。钱为闰刷完牙,凑过去看了一眼抱怨道:“爷爷,你这个汤圆恐怕吃一个就饱了。”
在一旁拌凉菜的钱爱英说:“大年初一不能这么说。”
钱为成:“那应该怎么说?”
钱本全:“吃饱了要说吃好了。这样一年才会顺顺利利。”
捏好汤圆扔进煮沸的水里,章平捏的汤圆都快煮散了,钱本全捏的汤圆还没有煮透。
钱为闰被支使着摆碗筷。
吃了好几天的大鱼大肉,突然觉得汤圆特别好吃,大家都吃下了自己意料之外的量。
吃完汤圆,钱本全提上装着前一天备好的香烛纸钱鞭炮的篮子走在最前面,一行七个人出门上坟。钱本全父母的坟相隔不远,很快便弄完了,他将篮子交给钱为闰,钱为闰与钱为成一起去给前年过世的钱家次子,钱爱华上坟。钱爱甫本来是不用去的,但是两人都说不敢点鞭炮便一起同行了。
钱爱华葬在稍远一点儿地方。
走到中途,碰到另一群同样是在上坟的人,钱爱甫说:“章雪。”
话音刚落,路边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个抱着小孩儿高挑白皙的女孩儿笑盈盈的朝钱为闰走来,钱为闰心想,糟了,刚才没听见父亲的话,这女孩儿一看就是冲自己来的,她在脑海了努力搜索,但直到女孩儿走到跟前,她还是没有想起她的名字。
女孩儿开朗的叫出她的名字。
她只能尴尬的扯出一个假笑。
对方一眼便看出钱为闰没认出自己,惊讶的说:“认不到了!”
钱为闰更加尴尬了,震耳的鞭炮声还在响着,她只好摆摆手对对方说再见。
还没走远,钱爱甫就开始责骂起自己的女儿。
“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钱爱甫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认不出来了。”钱为闰解释道。
“我不是给你说了他是章雪嘛!”
“我没听清。”
“什么没听清,你就是没这个意识,就是不懂得为人处世。”
钱爱甫继续责备。钱为闰提着篮子快步走到前面,不想再和父亲纠缠。
最近她越来越不想和父母说话了,在家里,他们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心里想的永远是懒得纠缠,对于网上各种关于陪伴的字眼越来越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矫情。和谁都没了争辩的力气。
三人给钱爱华上完坟原路返回,钱为闰正在回想刚才隔壁坟因为放太多鞭炮最后把干草惹燃之后滑稽的扑火行动,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男生她毫无印象,女生她感觉有一丝眼熟,她停下脚步,心里暗暗祈祷这次一定要在对方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想起对方是谁。好在,大年初一,神灵很多。她还真的及时回忆起来了,寒暄得以正常的进行,躲过了父亲的第二次责备,与女生告别之后,她长舒一口气,像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从枪林弹雨中侥幸逃生了一般。
还没走到家,三人就在十字路口遇上刚刚把车开出来的章平。后座左侧坐着钱本全。
“上车”钱本全摇下车窗对三人说。
钱为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钱为成和钱爱甫坐在后座。
还没人来得及发问,钱本全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带你们去钱家祖籍上坟。”
钱爱甫:“怎么今年要去祖籍了?”
钱本全:“去年一个老祖宗的坟被挖了,迁了新坟,今年去拜一下。”
钱为成:“这儿不是老家吗?”
钱本全:“这里是你们的老家但是不是钱家的祖籍。”
钱为闰:“那当年是怎么搬过来呢?”
钱本全砸了砸嘴巴。
“当年打仗的时候,抓壮丁,把你祖祖抓去重庆了,但是你祖祖逮了个空跑了,回来之后怕被抓就搬家到这边来了。”
钱为闰:“怪不得不让你当去海军呢。”
钱本全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啊!”
雾气加上爆竹造成的烟尘让整条路都笼罩在烟雾中,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章平集中精神开着车。钱爱甫时不时的插上一句小心,传到章平耳朵里只觉得一惊一乍,让人更加心烦。火气慢慢积蓄。
来到目的地附近的集市,钱本全下车买了点瓜果零食说是待会儿要在这边一户人家里吃午饭,空手去不太好。买瓜果的时候正好碰上这边的亲戚,两人便闲聊起来,章平本以为只是随便买点儿东西,耽搁不了几分钟便没有注意停车的位置,更何况她侧方位停车的技术一直很差,这时侧后方一辆白色商务车启动了,看样子就是要走章平停车的这条道,原本就因为不好走的山路憋了一肚子火的她彻底忍不住了,长按了一声喇叭,打开窗户朝刚准备道别的钱本全吼了一声:“快点儿!”
钱本全微微一惊,但还是小跑上了车。
章平也是第一次到所谓的钱家祖籍,不太认识路,后面的白色商务车轻松的超过了她。
钱本全说:“跟着前面的车走就是,那是钱为国的车,今天中午就在他家吃饭。”
一车人除了钱本全,其它四个都不认识钱为国。
到达目的地之前路过了一个车轮消毒池,商务车轻而易举的就开了过去,然而章平的是小轿车,底盘低,还没开到一半就听到底盘被挂的咵咵响。
到了目的地,章平一下车就弯腰检查底盘,果然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
但是想着十分钟前才发了脾气,只好忍着不吭声。
可能是因为生气的原因,章平又在自己车上看到几条之前没有发现的刮痕。
她在城里做服装批发生意,家离店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根本用不着开车,所以一年到头可能也就过年回老家的时候会开车,她一直劝丈夫钱爱甫学开车考驾照,但是他好像一直对开车有着什么心理阴影似的就是不去学,过年前一个月的时候却突然像是开了窍,去驾校报了名准备考驾照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家里抱着手机做科目一的试题,学了些理论知识就好像自己会开车了一样,在章平开车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开口指点一二,让章平心烦到极点。
上完坟已经接近中午,来到集市上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亲戚家,看到空荡荡的客厅,钱本全才把心中的疑问抛出来:“今年就我们一家过来吗?”
钱为国的母亲一边摆出水果一边回答:“不是,说是新坟要年前上,所以他们昨天就来上完走了。”
钱本全尴尬的挠了挠头。
钱为国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小葱出门,他母亲解释道:“这边的房子修好之后没有人住,所以没有通煤气,待会我们去下面吃饭。”
然后她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
“这个房子是钱二修的,说是修来养老用的,所以现在没有人住,我们也才回来几天,之前都是住在重庆,所以家里有点儿乱,你们不要介意。”
大家不约而同的摆摆手笑着说:“哪里哪里,不乱不乱。”
“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吧,这个房子有三层,去年,不,现在应该说前年修的。”
二楼三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阳台。
“看嘛,什么都没有,没得人住啊”
三楼是个半开放的平台,落地玻璃窗。
“这是钢化玻璃,就是钱二公司的,他们从重庆拖回来的。”
钱本全上手摸了摸。
“好哟,要是买肯定很贵。”
“哎哟,我也不晓得好多,他们的生意我又懂不起。”
说完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参观完小楼,五人继续在沙发上安静的坐着,钱为国的母亲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次进医院都要花费多少钱,但好在医生和自己的二儿子是朋友所以就算医院床位紧张她也不用担心睡在走廊。
钱为闰的跳一跳突破四百大关的时候,终于有人来叫吃饭了。
虽然今天的客人只有钱本全一家但是别人家本就人丁兴旺,还是坐了两桌。钱本全一家五人,钱为国两兄弟,以及他们的母亲一桌。
钱为国的弟弟提上一瓶白酒。钱本全、钱爱甫、钱为国两兄弟,四人开始就着工作事业、钱财前途下酒。推杯换盏刚开始的时候钱本全两父子还是听的比说的多,等几杯酒下肚,所有腼腆与拘谨都被喝进了肚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话语越来越多。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亲戚,却像是相识了大半辈子,有一肚子的知心话要说。脸涨的通红。
钱本全今天七十三岁,牙齿快烂完了,年前去看了牙医,牙齿拔了一大半,一张嘴就是个空洞,假牙还没来得及安上就过年,平时吃饭细嚼慢咽倒还好,现在喝了酒,把握不好力度,饭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就张嘴说话,又没有牙齿把关,饭粒四处喷溅。
钱为闰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在章平包里掏出车钥匙跑到车上坐着继续玩跳一跳。
屋内饭桌上的气氛就如春日的太阳越来越热。
章平在一旁也坐不住了,正巧这时接到自己妹妹的电话,妹妹约她下午到她家钓鱼。她赶忙点头答应,这才找到借口,将两个醉鬼赶进车里。
车子刚驶出集市,钱为本就掏出临走时两兄弟塞给他的四百块钱。
感叹道:“你看,人家好好哟,我们这种没来往的亲戚都给了四百块钱,喊我自己买点儿东西。”
趁着酒劲,一直不敢在孙女面前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你以后也找一户这样好几套房子的。”
话一出口,钱为闰就拔高音量说道:“不要说这些,我不喜欢听。”
章平赶快安抚道:“哎呀,他喝醉了,不要当真。”
虽说章平答应妹妹去她家钓鱼是为了找个理由从酒桌上离开,但是妹妹却是当了真。
将钱本全送回家后,拉上钱爱英,脚不沾地的往妹妹家去。
去了之后发现别人的鱼都钓的差不多了,从清晨六点半就开始折腾直到下午接近四点,困得不行,说是钓鱼不如说是打盹。
章平的妹妹章远提议说既然钓了鱼,晚饭就吃鱼。
“那就叫钱为闰做,她最近学会怎么做鱼了。”章平说。
钱为闰没有拒绝,找来围裙戴上,假模假式的开始下厨。
最后不过就做了一个剁椒鲫鱼,其它菜还是章远动的手。
饭桌上,钱为闰的表弟端出两杯酒,钱爱甫刚啜了一口,便双腿发软站不住了。
章平赶忙说:“别让他再喝了,中午已经喝醉了。”
吃完晚饭,章平准备回家,章远将钱为闰和钱为成留了下来,说是很多年没见到两人,让他们再玩一晚,明天章平回城就顺便来接。
章平停车的技术不行,倒车的技术同样很差,方向盘打了半天,也没将车顺利的倒出来,钱爱甫因为晚饭啜的一口酒,酒劲一下子被点燃了似的,开始在车上耍起酒疯,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来,大着舌头说:“直接倒直接倒,不怕,挂到底盘而已,没事。”
钱爱英一把将他拉进车里,把车窗关上。
出发了大概半个小时。
钱为闰、表弟和钱为成正走在去买烟花的路上,钱为闰突然接到钱爱英的电话,电话里说钱爱甫在车上和章平起了争执,耍酒疯要下车走路回家,下了车怎么都劝不上车,所以被扔在了半路上。
钱为闰的第一反应是大笑。笑过之后给钱爱甫打电话,但是对方没有接,钱为成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有接。表弟也跟着打了一次,仍然没有接。
钱为成说:“会不会醉倒在路边了。”
三个人急忙放弃了买烟花的计划,打了个车就沿路开始找。
三人在一个发电站附近找到了钱爱甫,埋着头走得很快。
下了车,上前劝他打车回去,钱爱甫突然大吼:“不要管我,我锻炼身体,我就要走路。”
说完,继续快步往前走,姐弟俩赶快跟上去,钱爱甫突然停下脚步,半弯着腰吼道:“不准跟,信不信我拿石头砸你们。”
作势要捡地上的小石子。
钱为闰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转身。钱为成将外套帽子戴上跟了上去。
今天是大年初一,要守很多规矩,但也因为是初一,好像什么事都能够被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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