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舅舅是个寡言的光棍,很少与人交际。
他在城市的角落里租了个小小的房子。屋子墙上糊满了陈旧的报纸,一层又一层,像他的人生一样,结痂在了城市的水泥上。屋里靠门的地方,有个小煤球炉,炉子上总有个坑坑洼洼的小铝锅,锅里水泡泡往外探,使得锅盖子不住地敲打锅沿,叮叮当当,像这个屋子的舌头在说话。
贴墙的,是一张床,霉菌从床底攀爬而上,似幅山水的中堂。这个床上,曾有个云贵来的女子,喜欢穿红衣裳,拿红塑料盆洗衣裳,拿红水瓶泡茶,在这个灰黢黢的地方,玫瑰似地开过一个月,然后就翻起床底的钱,跑了。
我舅的营生是放一群羊。在城市的高架旁,待建地皮的围挡里面,在春天,围挡里会生满一片一片的油菜,癣一般斑斑驳驳地。我舅在这油菜的边际,放着他的黑头羊。
那群羊,长得有点像饿瘦了的小羊肖恩。大眼睛很亮,盯人的时候,那方形的钥匙孔瞳仁里,仿佛起了阵羊角风,能吸溜你的灵魂,吸溜你到天堂。搞得人不大敢看。
我舅,时常是坐在一个土堆上。那个土堆堆,我遛弯的时候,见他没在,去过一回。上面不止我舅的屁股印,解放鞋踏地皮的痕迹,还有两个白花花的光着身子的塑料模特。一个拿砖头夹了脚人立着,一个半死不活地躺在上,缺胳膊少腿。睡在地上的,脸朝上,蓝天白云小雨的,嘎吱窝还冒出了根落单的油菜花。小油菜摇摇晃晃,影子落在那模特的鼻尖上。除此,还有个插在地上的杨树枝,梢上系着个红白条纹的塑料袋,一会往左鼓,一会又往右鼓。
大可将这个场景想象成某个装置艺术,看不懂,想不透,还说不上来。谁也不晓得我舅坐在这儿发的什么呆,也许他自己也不晓得。
我想舅在放羊的时候也不大讲话的,将羊赶进石老头的院里也是不大讲话的,拿石老头儿子的钱也是不大讲话的。
石老头家的房子,一围老屋,长在高架缝里,就像那棵胳肢窝里落单的油菜。老屋正中,有棵银杏,在秋天的时候,是一幅奇景。有爱玩的青年,在他家边上摇起无人机,从高架缝里飞上去,飞到银杏的顶上拍,拍了传到网上,引了不少扒墙头的人。
石老头拿棍敲他们的脑袋。
人们知道了石老头,知道了石老头的羊,知道了石老头开大奔的儿子,就是不晓得我舅,他甚至在网络上都隐身了。
我们住的地方也不远,但舅很少来我家。唯一一次,哄了几天,才勉勉强强过来吃了一顿饭。他身上有种让人难过到生气的犟。
那一日,舅进屋了,妈给他换了拖鞋,便进屋去做菜了,姨娘也在,她们一起做饭。我跟舅说不上话,寒暄几句也钻厨房了。瞎摸了几分钟,倒了杯茶出去,发现舅还站在刚才寒暄的地方,靠在饭桌边上,直楞楞地看着对面,一堵白墙。好像那里有个电视机似的。
我让他坐沙发上,我开电视,他说不用不想看。劝不动,姨娘也劝不动。
那就算了,唉。
吃完饭,他丢下筷子就走了,说要去放羊,头也不回。
要说我舅人坏吗?不,他好的很,干活也很利落。小辈有不懂事的,就跟这个老光棍借钱,楞年不还,反正老光棍也花不着钱。
舅养了只小串串,奶白的,肚子喂得滚圆。小狗总摇尾巴黏他,他自己吃一口,便丢一口给他吃。
上个月,我们又去看他。舅闷闷地,坐在床沿上,他说狗跑了。
我们劝他,小狗乖的很,又很聪明,不会自己跑的。肯定哪个绝八代的看小狗好玩抱走的。一段时间后,小串串竟然找回来了,不晓得在哪儿滚的一身泥,毛发都板结了。
我想这世间的万物,真的都不如一条小串串可爱。小串串会陪他坐在土堆上,羊不会这么干,红衣服女人不会,石老头不会,我们也不会。
舅放不了多长时间羊了。不久的未来,那片癣似的油菜,和油菜边缘流淌的野草,黄的、绿的,都将杀死在城市的水泥里。
到时,我舅,将抱着他的小白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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