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先生有一段描写故乡的文字,令我至今难忘,他是这么说的: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长天。闻到一阵阵炊烟的香味,停泊在御码头一带的船上正在烧饭。一个女人高亮而又悠长的声音: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汪曾祺老先生对故乡深深的眷念,全在“回来吃晚饭来...."这一句极为朴实的吆喝中。这一段文字充满深情的慰藉,或许是他漂泊异乡,再也听不到多年前的乡音,只能靠心中回忆追索故乡在心中所沉淀的温暖,而这股温暖化作流水,通过笔尖喷涌而出。
故乡的颜色或许既有温情柔软的暖色调,又有荒凉坚硬的冷色调,问题只在于比例的多少。我突然有一种把这些色调倾倒在画布上,让其从内心无可捉摸的幻象变成可让人临摹观赏画作,于是便打算用文字将生我养我的老村庄给记录下来,等我到了老态龙钟,思绪模糊之时,这些文字能帮我重新唤回对故乡的温暖记忆,这些记忆会幻化成暖流,帮我驱散人生末路的冰冷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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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是一个坐落在海口老城区的名为”龙文坊“的城中村。它具备一切家乡回忆的必备要素,如牌坊,如村口的古井,还有一棵百年老松柏。诚然,从上图看去,它虽然要素具备,但却不足以勾起你的思乡情怀,这是因为它地处市中心,乡土人情的元素早已被城市化的浪潮冲击得七零八落。每当提起这个在城市化浪潮中负隅顽抗的小村落,很多人都眼放金光,满怀妒忌的说,好地方啊,你那要是拆迁了,凭你家那一亩三分地,分得个十套八套房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到时候你真的是人生逆袭了!政府和开发商也确实多次有过拆迁的想法,一个大大的”拆“字就活生生的挂在我家院子里的老墙上,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地皮勘察,人口调研也做过了很多次,但拆迁一直没有动静。据说是因为村子地处核心地带,地段复杂,拆迁补偿过高,这使得政府和开发商不敢贸然行动。这么一搁置,随着近年来海口地价不断飞升,近期内能拆迁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而我幻想的变成”拆二代“,获取高额补偿,坐拥数套房产的美梦也就越来越飘渺。
终有一天老村庄会被城市化的推土机肢解,我用文字记录和保存它的愿望也就愈发强烈。”龙文坊“顾名思义,是承载着龙与文化的街坊。”龙“是村民的心灵图腾,而”文“则是村民的精神追求。然而遗憾的是,愿意用心读书的村民不多,全村只有我还有两三个小伙伴读了大学,我很多同龄玩伴初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外出打工了。时至今日村民的文化素养不高,很多后来挣到钱的居民都纷纷搬离,住入先开发的高档小区,把老屋孤零零的丢弃在那,了无生气,直至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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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的是,我们村还真养着一条龙。南方沿海一带的老村落大多都有一个本村祖庙,庙里祭祀的并非某家某户的祖先,而是村民们共同信仰的图腾和佛主。我们村的祖庙名为”关张庙“,庙里供奉着三位神仙,两位是众所周知的关羽和张飞,另一位是女性,名为冼太夫人。北方人对冼太夫人可能不熟悉,她是陈,梁,隋三朝时期南方沿海一带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她运用智慧并结合宗族力量,维护了岭南一带数十年的稳定和统一,被岭南人追溯为”岭南圣母“。祖庙供奉的三位神灵让我不解,按照村名”龙文坊“,依理应该是”文压武”,所以拜祭的应当是孔子,为何拜祭的却是三位孔武有力,征伐杀戮一生的武将呢?
类似人的生日,我们每个村庄都有独特的一天,那天叫“公期”,也就是北方的“庙会”。大年初十一是老村庄的庙会日,每到这天,村里寂静了一年的祖庙会突然明亮且热闹起来,原本荒凉落寂的,看起来像聊斋志异里闹鬼的庙宇,一下子变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息。于此同时,家家户户杀鸡宰羊,用心炮制一桌桌精美酒席来宴请各路亲戚,远道而来吃酒席的人们各个喜气洋洋,脸上挂着愉悦笑容,孩子们追逐着,打闹着,大人们则抓紧时机,对一年不见的亲朋好友嘘寒问暖。
庙会日,整个村庄敲锣打鼓,鞭炮轰隆,节日气氛比大年初一要热闹得多。然而今年的庙会却让我无奈而又悲哀的发现,老村庄正在不断的走向衰老和衰败。我的这个老村庄,是整个海南省为数不多的会舞龙的村子,原来用的龙是青绿色,头部和身躯全由钢丝组成,也就是上图放置在神台上那条青龙。那条龙很重,必须由青壮年才能舞得动,我在少年时期就曾参与过舞龙,每个舞师舞动时要扛起七八公斤的重量,可是原来潇洒欢腾的钢铁青龙已经退役了,现在只能无可奈何的被人放置在神台上当做装饰品,将其取而代之的是下面这条老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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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龙的头部全由竹竿构成,看起来向像是温顺的横卧在村口的老黄狗,全然失去了青龙那种犀利的眼神和傲慢的姿态。黄龙的身子干脆就是一条破布,现在参与舞龙的全是五六十岁的老头,村里青壮年大多已搬离村庄,入住现代化的高档小区,剩下的要不忙于工作,要不就是没有兴趣参与到此类民俗活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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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龙的老大爷们精神萎靡,神情呆滞,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一条本该青云直上的青龙,如今只能像蚯蚓一样在泥土里弯曲蠕动。城市化和老龄化正无情的碾压传统民俗,再过几年,等村里在世的老一辈离开后,由于现在的年轻人受互联网等现代化娱乐方式的强烈刺激,对这些存续多年的民风民俗兴味索然,他们肯定不愿再接手这些事情,于是村里独特的庙会风俗看似必不可免的走向消亡。同时随着城市化的推进,整个村子面临着被拆迁的可能,当推土机轰鸣着碾压过来时,一切都将被连根拔起,几百年的文化积淀终将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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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过分的商业化正在消弭民俗中蕴含的人情,信仰和乡土情怀。在庙会日的前天晚上,村民会把寄放在庙宇里一年的佛像推出来,在村里邻间转悠,以便村民们跪拜祈福。而村民们也情形激动的准备好香火烧纸等待神佛的到来,然后烧香点烛,跪拜祈祷,期盼神佛能保佑一家老小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这种半宗教性质的民俗活动有着舆情稳定器的作用,通过此类活动,一来给村民一个情绪抒发口,让村民们将一年里憋在心头的郁闷释放出来,并通过祈祷跪拜,获得一种心理安慰和舒坦,这非常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同时平日里各自忙活的村民们能聚在一起,参与同一种活动,这就有利于村民们联络感情,增加互信。但令人非常郁闷的是,现在你要想参与跪拜祈祷的话,你必须缴纳五十块许可费,不交的话则不允许你参与祈祷活动,于是很多村民便放弃了持续多年的民俗传统,这种过分的商业化极大的打击了村民们的情感连接。
老村庄就如人一样,它走过了精力旺盛的青壮年,如今正步入衰老,而衰亡则是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仍清晰的记得,儿时光着屁股在在村庄泥泞的土地里飞奔的情形,那时候的村庄碧水蓝天,充满了一股野性和活力。如今的我,抬头纹已经充斥额头,我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不再光着屁股,村庄的泥泞土路也变成了整洁干净的石板路;但这就如我的“成熟稳重”是以青春的逝去为代价,而老村庄的“整洁干净”则是以其韵味的消散为代价。
我越来越相信,我出生在这个老村庄,我的命运与其紧密的结合在一起,这绝非偶然。我不相信生命的出现,仅仅是外太空的陨石碎片跌入地球的大海后引发无机物聚合成有机物,而地球偶然和太阳保持合适的距离,于是生命才得以如玉春风。我相信我与村落里的人并非因为偶然而彼此结识,我们所见的一切时空或许仅仅是错觉,就像天空中的彩虹,杯子边缘的弧光,只要我们的视线稍微偏过一个很小的角度,它就从眼前消失。但是人生的际遇,在因缘和合中所形成的人与人的联系,使得我们和我们生命中的每个人,就像嵌在一块巨大果冻里的果仁,当一颗果仁在遥远的角落发生振动时,果冻里的每一颗果仁几乎都能同时感受到相应的摇摆,从这个意义上讲,老村庄就是一块大果冻,每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就是散布在果冻上的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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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坚信事物消亡后将灰飞烟灭,了无存在。当我看着村民们在庙会日上香烧纸,我也愿意与他们感同身受,坚信世上确有幽冥的存在,并相信内心的虔诚和仪式的严谨,真能沟通幽冥与现实,而这些方式就是打通两个世界的通道,在通往幽冥世界的通信线路上,电磁波无法跃迁,只有香火和烧纸如同古代的狼烟一样,让两个原本相互隔离的世界能互通有无。当烟雾和纸灰盘旋上升时,人们相信有什么在悄悄降临,逝去多年的亲人那双熟悉的双手又在轻轻的抚摸自己的后背,于是在冰凉的风中会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科学家把一片叶子切碎,通过分析叶子的基本成分来认识叶子的本质。我无法像科学家那样,把我的老村庄当做叶子将其瓦解,然后告诉你组织里有细胞,细胞里有蛋白,蛋白之下有分子,分子之下有原子,就这么无情的对老村庄进行无限切割。对于某些事情来说,这样的追寻距离答案不是更近而是更远。
我只想给你传达一种难以言诉的情感。就像一个普通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视着远方树梢上的一抹新绿,在恍惚间进入到一种奇妙的体验里:眼前的树叶与周围的所有树叶,乃至世界上所有的树叶这一刻都在绿色的光谱上震动。风吹在一片叶子上,也同时吹拂在所有叶子上,吹拂在挂在空中的嫩绿新叶上,也吹拂在落入树根的枯萎黄叶上。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极为遥远的过去,无论生灭了多少次,它们始终沉浸在温暖的绿光中。
在一个更为深远的层面上看,我们的过去,现在与将来,一定保持着某种联系。生命总会以不同的形式继续延续和缠绕下去,而我们也总能找到某种感应到这种联系的方式。对于它,我们无法言说,但是我们总是能够观察,也总是能够感受,于是生命才具备了意义,这个世界才值得我们前来。
这篇文字,也是我与老村庄在命运上的延续与缠绕,生于斯,长于斯,我便有记录和感怀它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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