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书,遇见归有光写自己书房窗前“小鸟时来啄食,相映成趣”,以为极好极好的句子。时隔多年,诸事暗淡蒙尘,这幅窗前小景仍如往日新鲜,每想起心中更添感慨,庆幸这一页淡淡的清辉没有被我无心翻过去。
也庆幸那时遇见几位深爱古代文学的同学,虽然说话不多,却肯借宝爱的书给我看,也都多有出自灵感和胆识的声音。
那时的我沉醉更多的是西方文学重理性分析的一面,细碎的描写,恢宏的铺陈,深沉的同情心都有打动人心的地方。可能每个理科生受到这种影响更多些吧,因为我们的心智都在学科中有意无意受过这种训练,我以后的对宗教,哲学,科学的接受方法也都笼罩过这种色彩。近代的科学家们常常将理性之美归于上帝,这是他们淡泊的地方。在我那时的心里,他们和我们的祖冲之,沈括,宋应星,徐霞客的可爱之处是一样的。
就对灵性的追求而言,我们走了和他们迥异的路。我们东方人与生俱来地注重直觉,至于条分屡析,也是为了让感觉更准确些。这些可以称为诗人的特质。诗句一样的论述中,暗示早已准确地击中了我们的心,在瞄准以先,它们也未必经过分析。或者说,就算有分析,这种分析也是带了感觉的。这便是我们说的“将心比心”,“心心相印”吧。
现在读起一些诗句,心中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自己也偏好带有诗意的小说。好的文字有意犹未尽的调子,很节制地留着空白,却不是空洞无物,也没有刻意为之,还是心的感觉。
说到暗示,用典故是其中一种,用得不好容易有雕琢之嫌,不如信手写来得自然。有人却能将它化开,好像水谷化成气血一样。能信手写好的人,可能天性就有浪漫或长于体悟的特点。
王维有“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那扇故乡的小轩窗真是有情有义得可爱。寒梅开在窗前,花枝拂着半透明的窗页,等候那个远方的人。那个离家的人,千里之外所惦念的仍是这小小的图景,遇着故人,热心地打探。有了它在心,仿佛万事都安然,浓淡都顺遂。
刚能记事的时候,家里有这么一扇窗的,古怪,沉寂,没有生气。每逢年末,窗棂上积够了一年的灰,用刷子扫下来,轻轻地飘在空气里,有点灰白色的亮光。红褐色的漆木有着繁复的纹路。认识“虬枝”这个词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它。揭下变成黄灰色的窗户纸,重新糊上一层白色的纸,每个裂缝都按得严实,怎么看也看不足。太阳,树木,小鸟,夜空,投下的影子都很含蓄和寂寞。在窗里,有时翻开书画画,有时听祖母的唠叨。掌灯的小屋在远处看去,是一盏昏黄的灯笼,一动不动,灯芯处点点跳跃的火焰,就像看着隔江的渔火一样。有一年冬天傍晚,我走在一片茫茫的雪中,看见远处朦朦胧胧的灯光,异常的暖和幽静在心中停留了许久,我想了许久。
少年的我喜欢热烈欢快明朗,爱看秾丽鲜艳的色彩。比如“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鲜红的花瓣浸在雨水中,花苞上也滴下水珠来,是动人心魄的美。绿必绿极,红必红透,哀情和乐景也必极夸张。真实的人生于我总有淡漠和隔阂。我承认自己任何时候都是率真的,合不合时宜就不知道了。
再至“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留恋都在空气中了,不忍聚拢的花儿,以目光相送的人儿,始觉一种无法尽兴的情愫和人生。可是这才是生活的常态吧。我也越来越能与它和解了。
于是在古老的训诲中,也啃到了一点新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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