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01
母亲决定做一双皮鞋,红皮鞋。红色的面,白色的底儿,红色的面上得镶嵌一个银色的亮闪闪的装饰。
这是母亲进城卖鸡蛋那天做的决定,母亲说那天一个女人牵着穿着白裙子红皮鞋的小女孩来买鸡蛋,小女孩的红皮鞋在阳光下鲜艳了母亲的眼睛。她盯着那双皮鞋看了很长时间,当即就决定做一双红皮鞋给她的女儿。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满脑子都是她女儿穿上红皮鞋的神气模样。
那个决定也令母亲非常高兴,身上每根线条都是轻快的,轻快的如同儿歌里的五线谱。五线谱时常就变成母亲嘴里没有歌词的曲调。曲调从敞开的窗户飘出去,在长满西红柿、黄瓜和向日葵的园子里穿梭。屋檐下的燕子夫妻在歌声里飞出去,到田野里捉了虫子喂刚刚出生的小燕子。小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和着母亲的曲调,柔和了时光也温暖了岁月。
母亲也把她的决定告诉了左边邻居舅妈和右边邻居表姨,舅妈和表姨听了之后表现出来的兴奋和快乐一点都不输于母亲。
舅妈家有七个孩子,七个都是男孩子,舅妈心里对女孩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喜爱,她的喜爱在那段时间就有了载体。姨妈家倒是有个女孩,女孩已经十六岁了,她遗传了姨妈的灵巧和细腻,做鞋的功底隐隐显现出胜于蓝的趋势。但是她对自己的穿戴已经有了独立的见解,姨妈在她心里再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对此姨妈有一点点的骄傲,也有一点点的失落。她把这份失落融入到红皮鞋的缝制中,骄傲就又回来了。
母亲从十三岁开始做鞋,做过的鞋数不清有多少了。结婚前她给姥姥姥爷和舅舅们做鞋;结婚后,给爷爷奶奶、爸爸和哥哥们做。母亲会做各种各样的布鞋,敞口的、系带的、松紧布的......她做的鞋穿着舒服,看着好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找母亲要过鞋样,但是做皮鞋这还是第一次。
母亲找来舅妈和姨妈帮忙,她说她们是三个臭皮匠。三个臭皮匠常常在午饭后端着针线笸箩聚在我家房子的背阴处,一边纳鞋底一边听母亲描述脑海里的那双红皮鞋一边琢磨红皮鞋的做法。我那时候捧个枕头躺着在母亲身边,枕着母亲和舅妈姨妈的的禹禹细谈睡过去又醒过来。红皮鞋就在我的睡梦里从意向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模型出现在铺着高粱秸秆编制的炕席上。
02
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做布鞋,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吃的东西除了玉米面就是小米饭。但是玉米面和小米饭却能拱起一双双疯涨的脚,往往是年初的新鞋到了年尾就穿不上了,母亲做鞋的速度跟不上脚长的速度。
做鞋的工序很繁锁,从一块布到一双鞋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母亲结婚的时候姥姥陪送她两个包袱皮,包袱皮里包裹的是母亲的新衣裳,生了孩子之后,母亲的新衣裳变成了旧衣赏,那两个包袱皮就用来包裹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材质的布头。农闲的时候,母亲打一锅浆糊,把浆糊刷在在一张大案板上,把包袱皮里的布头一块一块黏贴在那张案板上。黏满一层之后再刷一层浆糊再黏满布头,反复七八层之后,揭下来贴在房子的外墙上让它风干。天气好的话十天左右就干透了,母亲从那一大张上旋出很多个鞋底形状,四五层附在一起,包上白色的边,再用麻绳一针一针纳起来,鞋底儿就准备好了。
鞋帮则必须按着鞋样裁剪,鞋样的材质是带造型的一张纸。老汉鞋是老汉鞋的鞋样,敞口鞋是敞口鞋的鞋样,母亲的鞋样有十几种,按春夏冬季分开保管。鞋样叠得板板正正储存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压在漆着红色油漆的柜子最深处。柜子是被上了锁的,但是一把锁头锁不住好奇,我用我六岁的智慧怎么也研究不透锁头里的秘密,常常对着那个柜子很久很久地发呆。
那个柜子里除了储存母亲的鞋样,还储存不同季节里的应季零食:捂红西红柿、熟透的香瓜、各种颜色糖纸包裹的糖块,藏着鞋样的大立柜是我时刻想要打开的神秘魔盒。直到多年以后我长大了,也知道西红柿也好,香瓜也罢,不是衣柜变出来的,是母亲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藏在柜子里,隔一段时间拿出来一点给我们解馋的。
鞋底和鞋帮都有了,最后一个步骤就是组合。组合鞋底和鞋帮是母亲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功课。昏黄的油灯下,母亲映在墙壁上的剪影和着线绳的抽拉声,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我常常睡了一觉醒来塔拉着鞋,啪嗒趴嗒跑去厕所,回来钻进被窝后母亲会放下手里的活,捶一锤后腰,帮我掖掖被角继续干活。我就问母亲,你咋还不睡觉啊?母亲说,干完这点活就睡。从青年到老年,那点活母亲干了几十年,如今她八十了,那点活还没有干完。
03
给我做的红皮鞋工序没有那么繁杂,因为鞋底儿是现成的,工序都在鞋帮上。母亲卖鸡蛋那天就从城里买回来一双白色的塑料鞋底儿。穿上塑料底儿做的鞋,踩在地面上啪嗒趴嗒的响,非常神气。母亲那天拿到城里一百个鸡蛋,一百个鸡蛋是家里几个月的油盐酱醋和换季衣服。但是那天买塑料鞋底,母亲用去了二十个鸡蛋的钱。她回来和父亲说起红皮鞋的打算,还说用卖鸡蛋的钱买了塑料鞋底儿。父亲听了之后,眯起笑眼看我。他说,二十个鸡蛋给我宝贝疙瘩换一双皮鞋一点都不亏。
父亲是非常睿智而又多才的男人。他懂农学也懂医学,会吹笛子和洞箫,毛笔字写得也好,村民们春节贴的对联大多数出于父亲的手笔。但是说起做鞋,父亲却只能甘拜下风了。二十个鸡蛋换回来的只是皮鞋的底儿,真正做成一双皮鞋,还有更多的工序和投入。那些母亲没说,父亲也没问。他和他的女儿一样,只期盼红皮鞋穿在脚上的那份光彩。
有了鞋底又有了模型,最难的就是皮鞋帮。我家没有现成的皮料,即使有也不可能漆成母亲想要的红色。想来母亲当时决定给她的女儿做红皮鞋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打算。她翻箱倒柜折腾出来一摞红色塑料封皮的小本本。扔掉小本本,留下塑料皮做鞋帮的原材料。
塑料皮被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然后一点点展开,再用装满热水的搪瓷茶缸压平整。塑料皮很小,上面还有一行文字,裁剪的时候要避开文字部分,这就不得不仔细计算,充分利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材料。我想母亲应该是具有建筑家的潜质,同时还有数学家的才能。她不但准确无误把巴掌大小的塑料皮裁剪出大小不一的各种形状,准确无误地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用在相应的位置,而且算计好了缝补时重叠部分的损耗,缝好之后的鞋帮与鞋底的大小完全相符,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鞋帮裁剪好了,可以开始缝制了,这时候舅妈和姨妈都来帮忙。塑料质硬,缝制的针脚不能太大,太大容易出现缝隙,也不能太小,太小针脚就破了。舅妈姨妈和母亲就在我家的房山头,把红皮鞋缝进了我的梦里。
鞋帮做好了,母亲找来同色的松紧带,套上亮银色的卡子,固定在斜鞋面上。最后用线绳把鞋底儿和鞋帮缝在一起就大功告成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穿那双皮鞋了,父亲也有点急躁。他说不就是一双鞋吗,怎么做了好几个月!母亲说你去地里除草浇水,你在家里做一天三餐,你给牲畜准备青菜饲料,我用不上一个月就能做好,父亲就不说话了。父亲那时候在轴承厂上班,每天早起来就走,晚上下班不是看书就是鼓捣笛子和洞箫。十指不沾阳春水,眼里没有一点活。
有人就说母亲对父亲太好了,应该指使他干点活,不要什么都自己做。母亲说,我不用他干活,只要他有个好身体就是我们一家的福分。但是父亲到底还是没有保养好自己的身体,那年秋天来到时候,红皮鞋就差最后一道工序了,父亲却住进了医院。母亲既要照顾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孩子又要照顾医院的父亲,她实在顾不上那双红皮鞋了。等到父亲出院,地里的庄稼也该收割了。直到大雪封山冬天来临,母亲才稍微有点空闲,空闲了她自己也就病倒了。
鞋是第二年春天穿上的。白底红面、针脚细密、卡子闪亮,踩在地面上,啪嗒趴嗒地神气。我穿着红皮鞋走过村里的每一条街道,身后跟了一群孩子,招摇得像个公主。大人见了都问:囡囡新买的红皮鞋啊,太好看了!我仰着头骄傲地告诉他们:不是买的,我妈做的!大人们咂咂嘴说,囡囡妈真巧!
但是母亲做鞋的速度还是没有赶上我脚的生长速度,鞋小了,那双鞋磨破了我脚趾和后跟。我穿了一年,脚趾头从鞋里伸了出来,再也不能穿了。母亲可惜得不得了,而我却庆幸终于不用忍受磨脚的痛苦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奇怪自己居然忘记了磨脚的痛苦,记住的却是母亲做那双鞋时的每一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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