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假期

泰国假期

一

邻居科林的房子前，2017年初竖起了一快“待售”的牌子，他说，打算卖了房子去泰国定居。他与泰国的渊源，还得从15年前的一次旅行谈起。

科林出生于70年代中期，15年前，他刚刚30出头，当他宣布要独自去泰国度假时，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露出了暧昧与会心的微笑。他的母亲里尔太太，满脸的褶子挤出了花形 ，连连说：“我可怜的儿子，你好好去放松一下，我会帮你照顾孩子们的。”

大家都知道，这些年，他过得真不容易。科林身材高大，长相敦厚，个性内敛，吃苦耐劳，是个好小伙子，但他的第一段婚姻却以失败告终了。

科林20来岁时，由于社会风气的改变，也由于英国对单亲妈妈提供高额福利补助，他的大多数同龄人都走上了不婚不育或只育不婚的道路，但他却早早娶了青梅竹马。

科林是位电工，收入不菲，老婆一怀孕，就让她辞职回了家，他骄傲地对别人说：“我老婆不用去上班，我养得起她。”婚后没几年，他贷款买了带花园的落地大房子，接二连三地，三个儿子出生了。日子本该就此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不想生活却转了个弯。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的老婆慢慢象变了一个人：不管孩子、不理家务，脾气火爆，整个家陷入了阴郁与混乱之中。科林后来在床底下发现大量的烈酒瓶子，才知道老婆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于是马上将她送去了治疗中心戒酒。

大家认为科林不让老婆工作，是失策了。她婚前是助理会计师，职业前景一片光明，但结了婚，生活中只有无尽的尿布、奶粉、哭闹的幼儿、没完没了的家务与永远忙得不见影的丈夫，她也只有20来岁，所以轻易就投入了杜康的怀抱。

但是，如果让她兼顾繁忙的家务与压力重重的职场，也许也一样会疲于奔命，因而借酒消愁，谁又能预知生活呢？

科林老婆戒了几次酒，又反复开戒，科林只好严格控制她的经济支出，让她没钱买酒。没想到，她开始带各种各样的男人回家，或一起去酒吧喝酒，邻居们看见多次，不忍心告诉科林，后来他自己也撞见了几次，忍无可忍，离了婚。他将房子与儿子们留给了前妻，自己净身出户。

不到半年，大儿子来找他，说母亲还是喝得厉害，平时也不管他们，欠了一大笔钱，准备卖房子还债了。

科林紧急筹了一笔现金与贷款，从前妻手里买下了从前的家园。自此，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过了很多年。

二

2002年冬，科林一个人去泰国度假，二周后，他带了一脸的微笑与古铜色回来了。

第二天，他妈妈里尔太太气急败坏地给科林的几个兄弟及朋友打电话：“科林要发疯了，你快点帮我劝劝他：找个妓女玩玩就行了嘛，他还非要将妓女娶回家。”

里尔太太说话总是爱夸张，大家想科林一定是在泰国遇上什么情投意合的单身女士了，结果被他妈妈污称为“妓女”。

大家找科林聊了一下， 没想到科林想娶的 ，还真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女郎。

据科林说，他在泰国订了一个高级酒店，入住的当晚，就有人打电话问他需不需要特殊服务？稍后，一位叫甜心的女郎敲门而入。甜心会讲的英文非常有限，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服务完毕后，甜心收了钱就走了。科林也没有多想，以为从此与这位甜心再无交集。

不想，第二天一早，甜心打电话来说，她的一件首饰落在科林房间了，要过来取。这一来，她就陪了他整个假期。

甜心30岁，也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育有一个4岁的儿子与一位6岁的女儿。

“甜心肯定是故意把首饰留在他房间的。”众人说，科林还是人太老实了，这方面的经验少，所以轻易就被甜心套牢了。

她们这样的女人，无非是图钱财与一本英国护照，等她拿到绿卡，肯定会分了科林一半的家产，离他而去。

科林默默听着，等大伙说完了，他说：“今年圣诞节我再去一次泰国，如果感觉还没变，我就把她娶回家。”

他的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看客们只得各自散了。

三

我第一次见到科林与甜心，已经是2008年。那时，他俩成婚已有几年。里尔太太80周岁生日，他俩在家里为她办了一个Party，邀请了将近20来位亲朋。

客厅与花园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与酒水、饮品，众人自助取食。听说，这些都是甜心与她的俩个泰国小姐妹准备的。

印象深刻的几道菜是大虾仁炒鸡蛋饭，、剁椒鱼、黑椒牛排，美味可口。最难忘的是那大瓦罐鸡汤，许是熬了几个小时，放了一种特殊的绿色辣料，油而不腻，鲜而不寡，又好吃又开胃。

甜心一直在厨房忙碌，看见客人进来也只是淡淡微笑致意。她穿了一件连衣短裙，高而瘦，皮肤棕红，长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细长眼，扁平化的五官，用我这个中国人的审美来看，确实算不上美人，在她不施脂粉的脸上，也找不到一丝的媚意与风尘味。

甜心忙完之后，也过来陪我们坐了一会。看到同样的东方脸孔，甜心似乎很乐意跟我多聊一会，但她的英语仍然不好，我们交流起来挺费劲。

科林与甜心的语言交流也很少，但俩人似乎挺有默契，甜心想要拿什么，一个手势，科林就领会了。

旁人说，甜心把科林伺候得象皇上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务一点不用他插手，理得井井有条。甜心还在后院开垦了一块菜地，种了葡萄、西红柿、薄荷、各种时鲜蔬菜，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当日的寿星里尔太太满面红光，向众人展示她收到的一份礼物：一套手工钩花编织的沙发靠垫。巧妙的花式搭配及精美的钩花让大家交口而赞。里尔太太得意地说：“这是甜心亲手为我做的，你看这孩子多聪明?手多巧？”她已经全然忘了 ，当初她有多排斥、多瞧不起甜心。

只是她当年到处嚷嚷甜心的出身，还是留下了后遗症，科林的三个儿子对甜心充满了敌意。

四

科林与甜心平静地过着日子，我偶然在地铁站遇到甜心，她说在一家酒店找到了一份清洁的工作，正赶去上班。

一晃到了2013年，有一天科林来找我先生，咨询申请贷款开店的事宜。他说，甜心想在伦敦开一家按摩店。

先生皱眉说，甜心英文不好，在英国也没相关从业经验，又无成功创业背景，申请的难度太大了。科林一走，他就忍不住吐槽：“科林的心真大啊，明明知道甜心从前的职业，却还支持她去开这种店。”

大家知道甜心需要钱，她的子女都留在泰国由她父母照料，虽然每月科林会给她一笔钱，让她寄回去，但毕竟数目有限。甜心平时也在外面做一点零工，但可能还是难以应付家乡的各种开销。

甜心希望她的孩子们接受好的教育，考上大学 ，甚至出国留学，这些都需要钱。

那年年底，甜心的按摩店还是开张了。听说科林拿自己的房产作抵押，贷了几万磅现金，投在了按摩店里。

“泰式按摩店”，是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场所，从此熟人相聚，总会用暧昧的语气聊起：“听说甜心的店里请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每个人都涂着艳丽的红指甲。”

有时也会当面问他们：“店里生意怎样?”

他们总是简单地答一句：“不错。”语气平淡得就如同开的是洗衣店。

甜心变得很忙，没日没夜的，连星期天也会在店里呆到很晚。我们有点好奇，但科林与甜心从不邀请，所以也不好意思去她店里一探究竟。也有好事者上门去体检一把，回来说：“甜心真是工作狂。”

半年之后，听说店里开始赚钱了。不久，科林开了一辆奔驰，据说全款用现金付的。

这时，甜心的家乡传了消息，她的18岁的女儿未婚先孕了。甜心已经有了钱支付子女接受高等教育，但女儿却在母亲缺席的那些年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个不可逆转的裂变。从此，她不再只是一个18岁的少女，她将是母亲，将背负另一份人生负重而行。

几个月后，甜心的女儿顺利分娩，生下一个儿子，我们恭喜甜心40岁刚过，已经当上了外婆，甜心笑了笑，分不清是开心还是失落。她向我们展示手机里的婴儿照片：“瞧，他多可爱！”

科林与甜心的店铺开始大把大把赚钱的时候，他们却决定放弃在英国的一切，去泰国定居。

五

2018年，里尔太太90岁生日时，科林与甜心特意从泰国赶回来了。这次，是在一个酒吧包了一个大厅，食物与酒水都由酒吧的服务人员提供。

甜心还是穿一件紧身连衣短裙，仍然瘦而高，样貌与10年前没什么变化，尤其是脸上，没有一丝的皱纹。

科林的变化倒有点大，肚腩凸起，面膛红润，已经是位油腻的大叔了。从前的他，一脸严肃，沉默内敛，我与他的对话鲜有超过五个单词的。这一回，他捧着一大杯生啤，放松而随和，主动走到我的对面坐下，跟我聊了好一会儿。

他说，初见到甜心的儿子时，他才6岁，他带了一听易拉罐的可乐，小男孩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快乐得象是拥有了整个世界。后来他过生日，他们在英国，打电话问他想要什么，小男孩说：“我就想要一听可乐。”

科林说，他之前想象不到，一个小男孩会那么容易获得快乐与满足。

他还说，他们这次是打算在泰国的一个二线诚市定居，在那儿买了一大块地，按自己的设计正在建房子。期间，他们把甜心的父母接过来玩了几天，领他们去大商场，老人家从来没见过扶手电梯，怕得不行。练习了好久，当他们终于成功踏上扶手电梯时，那么骄傲与快乐。

听科林聊着，我忽然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英国。在这儿，甜心只是一个有历史的“甜心”，没有人愿意费心思记住她的泰国本名。但在泰国，她是妻子、女儿、母亲、姐姐、外婆，是希望、见识、依靠，她是一位叫玉莲的女人。

他，也不仅是一名普通的电工，他是一位能让家人快乐与满足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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