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征,浩浩荡荡,随其后的侍从者近百人,缓步车行。隔一阵子便要歇一回,行车极慢,这种侍从的马车,一般情况下都是前线打仗打了六七日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必须有人伺候了的时候才能到的,这也是苏愿之没有跟着的原因,因为这当真耽搁工夫极了,还没意思,整日整日的待在车上,也就比腿走的快一点。
中间停当歇息的时候,首间车厢里,琉月借出恭之由,逃脱了同行的绛梅的视线,跑的远远的荒郊草垛里,她又看见了那个“传话筒”男人。
琉月昂首:“你又找我干什么?”
“听闻翊王最近和苏愿之走的很近。”
“是!”“我听说皇上在给翊王选妃。”
“是!那又怎样?”
“我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男人抬头看她:“是吗?”
琉月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她道:“我不明白,我们同样都是人,都是打自个儿娘胎里出来的,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我不差她们丝毫,但我却因为身份的阻碍,不能嫁给我心爱的人为妻。我当然不甘心!”
“那琉月,这些年来你一片痴心扑在你家殿下身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琉月点点头:“当然!我八岁被挑中,送进当时还是彧王的殿下府中做小丫头。我是良籍而非奴籍,与府上绛梅姐姐有些关系,又为当今太后、当时的枫妃娘娘所挑中,意思在何,其实再明显不过不是。即使我还有可能是枫妃派来的奸细,但他却没有推辞,还留了我在他房里做了添茶倒水的丫鬟。我不知道别的,只知道他对我不一般。
“有天,我受着风寒,还要被人指派着去宫里头取月例,那天下着大雨,风还特别大,打伞也没有什么用了,刚自卧房里走去府门口就已经大半湿透。那天殿下也去宫里,我回来的时候,正巧就在永巷那儿遇上了殿下,是殿下看我湿透不忍心,许我同乘一车,我说我着了风寒不能过病气与他,殿下也说没有关系。后来,他就提拔我做了他的贴身侍女。
“那时候我才十岁,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后来渐渐发现,我对殿下,也是不一样的。我看到他会笑,特别开心的笑,他难过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痛苦心伤,他和我多说一句话,我都会高兴的上蹿下跳,我会为他骄傲,听到别人赞扬殿下的功绩,我会忍不住的嘴角上扬,为他骄傲,你说,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可他是你的主子,你这般,其实很正常。”琉月闻言不语,摇了摇头。
男人叹了口气:“琉月,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一片痴心扑在翊王殿下身上时,也有别人,一片痴心扑在你身上?”
琉月摇头:“不会的,没有人会傻到明知不可能,还愿意一片痴心错付的。”
“怎么不会?感情这个东西,从由不得人的。”
“我说不会就不会,你这什么意思,是想要我离开他吗?这也是你主子叫你传的?你们做梦!想也别想!”琉月刹那间泪流满面。
琉月哭的男人没有办法,正手足无措着说是不是递张帕子的时候,琉月一跺脚,擦了擦眼泪,就跑开了,但跑了几步又停下,对男人道:“你愿意帮我,就老老实实帮我,能帮就帮,别的不要管!”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没事的琉月,我有办法帮你。”
“怎么去了这么久?大部队都要出发了,就等你一个人。”琉月方高高兴兴上了车,才一脚踏上去,绛梅就急急的道。
琉月蹙眉:“梅姐姐啊,你能不能不要一见到我就数落我啊,烦死啦!”
“好,不说,你到底怎么了,去这么久?”
“有点闹肚子而已。”
“哦,诶?怎的眼睛还红了,这么疼?”
“没有……就是……想起一些,不愉快的。”
“你……又想殿下了?”
琉月顿了顿,点了点头:“嗯,算是吧。”
“你还不死心?”
琉月瞬间便携了哭腔,她大声道:“我就是没死心怎么了,吃你家米了?”
绛梅愣道:“吃我家米?”
琉月闭眼,懊恼的脸上五官都揪在了一起,她大声道:“哎呀!该死的苏愿之,本小姐……呸!”她咬牙切齿:“我都被她带跑啦!”
绛梅笑出声来,道:“看着你们俩现在这么好,倒还不错。”
“谁跟她好?我们是情敌!情敌!你懂吗?”
“好好好,对对对,小琉月说得对!”
绛梅的敷衍使得琉月更气了,却一不小心因为车子的猛然发动而踉跄了一下碰了个头,她怒吼一声:“笨蛋!到底会不会赶车啊!”
又至丘玥与居安的边境,居安以及正则联军正主攻于此。居安、正则为九州最北二国,在丘玥边境之地便已经寒冷至极,更遑论居安、正则国境内的气候。
当年正是这里,他奉命驻守边疆历练,后居安入侵,元贺领兵至此,他为元贺麾下。当年丘玥国不安定,边境履遭骚扰,早先的两个将领都是无用的,自损一万兵马还节节败退。皇帝不得不起用元贺。
只以八千精骑抵敌方五万,败局几乎是已定的,虽元贺早先的确有以少胜多的战例在,但此次战役的确是败的难以挽回了。圣旨已下,元贺无法,也只得出发,这一去,尚是保住了丘玥边境的城池,八千兵马只余二十来个,拖着累累战伤回朝,却遭一纸告发,说他通敌叛国,还未得以到京辩解,王阙羽便携圣旨至。
元贺是为元贺之友吴裴庆所告发,吴裴庆后来重病临了,曾说过一句“我对不住贺老弟”,被传了出来,还有人请上要求重查此案,只不过时过境迁,上一任皇帝的案子,这一任断没有翻案的理,否则不是挑明了说皇帝也有糊涂的时候吗?
子书岚卿轻拭剑刃,默默不语。他已五年未拼过刀枪了,自十四岁班师还朝受封后便居于京城翊王府邸,不曾再有历练。书房那一角里始终用铁架子支撑得挺拔的甲胄,也早已不复能上身,只空余上面经布料反复擦拭的光滑痕迹。想不到他还有再着兵甲之时,之时的他,已是十九岁年纪了。
曾经元贺拍着他的肩膀,说,等你再归来时,指不定我的女儿已经嫁给你了!到时候,你记得带上她,一起来!我元家的女儿不比那些个名门闺秀娇弱,将门出身的娇儿,也是极有魄力的!
子书岚卿微微一笑,如果苏愿之就是元黛,那么,或许,我已经完成了您的心愿了吧?
镜中人仍是英姿飒爽的模样,眉目如刻,微扬的眼角畔依旧是干净的丝毫纹路也无,只是他的心早不似那时般纯净,下颌也渐有了胡须剃净后的淡青色痕迹,他比曾经更高了一些,眉宇间的褶皱出现的次数也多了一些。
轻启锦盒,取出其中比手掌略大一圈的绣布,上绣“母送子征”的绣样,正出自他的母妃舒妃之手。十二岁那年,他向父皇请命前往边疆参军历练,父皇自是赞许,他作为父皇最喜欢的儿子之一,悟性又好,小小年纪吟诗作赋便已非同寻常,但既是男儿家,便还需风霜历练。
舒妃自是不舍,但她也清楚,她与枫妃斗了这样久,倘将来子书岚卿坐不上金銮殿的那把至尊之位,他们娘俩就只能是任人鱼肉者了。这般,她才忍痛割爱,送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去边疆受苦受累。子书岚卿又何尝不知母亲一次次的背着他将一双眼睛哭的红肿,那怎么也掩盖粉饰不了的红肿眼睛,他看了更是心痛如绞,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唯有现在短暂的离别,方能换得将来的长久。
边疆极寒之地,一年十二月十个月都是严寒冬日,他初到时便受了一次风寒,高烧整两日方退。边疆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他是皇子,而也正因为他是皇子,他更要与一般士兵无二,在雪地来摔倒了也只有自己爬起来,冬日里冻得膝盖以下几乎没有多少时候是有知觉的,现下他也常有天一冷膝盖就酸痛的毛病。他性喜凉,在边疆历练时经年穿不暖也是缘故之一,而其实到了冬天,他又扛不住很冷的天气。他在边疆吹了大半年的寒风,敌军压境时,他英勇参战,本以为是必死无疑了的,却不想也就这般,活了下来。
那一场仗一直打了两年,班师回朝时,他早已不知手染多少鲜血、有多少人在他的宝剑刃上丧过性命。他用三年离别为换问鼎龙椅的资格,好往后与母亲长久的母慈子孝,换来永恒的陪伴,却不想他正在战场上退敌之时,母妃却忽然病重,未待他归来便永远辞世。据说舒妃撑了整整三日,远超乎太医所预估的时候,但即使他再怎样快马加鞭,也无法做到将正常走要半月的路程缩短至三日,他连母妃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他们都说,是枫妃下的手,为的就是掐住他的命门,让他不再争储。这是多险的一步棋啊,闹不好,他很有可能不是放弃,而是更有动力前进,夺位,然后杀了他们母子俩。但枫妃掐的很准,他的确是崩溃了,放弃了。因为他想不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所以,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
越临近边疆,身后的大军便越是庞大,一路路过城池,即有一城内的男丁参军,都是未经几日训练的年轻男子,虽值壮年,但都对打仗一点儿了解也没有,上了战场,除了挡挡箭矢之类,还有什么用?
苏愿之随着子书岚卿于丘玥国清宸城的一处街市上闲逛,平民所居之处,多集于此,与富贵人家的家舍相距较遥。中有清清河流穿过,河畔三三两两散着十几个或年青或年迈的女人,正提了篮子和捣衣砧浣着衣裳。农家女人干活时候常是说笑,只不过此刻却皆埋头忙碌,面上不见笑影。
街市上依旧热闹,只不过叫卖者皆是女人或老迈的男子,子书岚卿驻足一家卖女子首饰的店铺前,择了支珠花,簪在了这日苏愿之所梳的男子单个发髻上,微微一笑道:“很好看。”“好看什么呀!”苏愿之摘下来,没好气道:“我现在是男子,簪个珠花,像什么样!”
子书岚卿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可以想象的出,这珠花簪在女身的你发上,很美。”他抬头对卖珠花的女人道:“我要一对这样的珠花,多少钱?”
女人点了点头,道:“十文钱。这位小将军,想必是携带的女眷出来的吧?”
子书岚卿笑道:“是。”
女人取了珠花包好,笑道:“真好,能时时见到自己的相公多好呀,不像我,就只能在家里头看好家,我家相公,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你误会了,他不是我相公,我还小呢。”
“姑娘莫要嘴硬,不是相公,那也是定了亲的吧?姑娘确实年幼,但是一般人家不都是九岁十岁便定了亲的?姑娘怕早不止十岁了吧?姑娘,这当将军夫人可不容易,丈夫都是说走就要走的。”
“我……”苏愿之继续笑着辩解,却被子书岚卿打断。
子书岚卿将钱递与女人,然后取来珠花收好,道:“这位夫人说的不错,正是定了亲的。”说罢他看向苏愿之,笑道:“我的小未婚妻,我们走吧。”
苏愿之当然不肯,甩开子书岚卿的手,道:“谁是你未婚妻。”
子书岚卿笑了笑,转身就走。他走,苏愿之就追,可是子书岚卿跑的太快,苏愿之就埋头追,然后撞进了子书岚卿的怀里。
她抬头:“你占我便宜!”
子书岚卿大笑起来,道:“不错,所以我要对你负责。”
“什么东西!”
“元黛一直都是我的未婚妻,你不知道吗?”
她瞪大双眼:“我,你,你老牛吃嫩草哎!这个身子才十一岁,你都十九啦!大八岁,老老牛吃嫩草!”
“你是说我老了?”
“嗯!”子书岚卿叹了口气道:“可是随便街边买个东西,人家都能看出你是我的未婚妻而不是我的女儿。”
苏愿之愣愣的看着他,其实,这么好看,其实,一点儿也不老啊好不啦!而且,加上上辈子我活了十七年了,也就比这老东西小两岁而已,但是,这种老牛吃嫩草的行为不可饶恕!
“那又怎么样!你们都是变态!这么小的孩子,嫁给你?”
“这是父皇定的婚事。”
苏愿之高高的撅起嘴巴,道:“我不管,反正我就知道,能做出这种老牛吃嫩草的行为的人,都不是好鸟!哼!”这回换苏愿之扭头走了,留下子书岚卿一个人在原地站着,勾着嘴角,笑的正欢。
一约莫已年近古稀的老妇人正站在路这畔,望着远远早已不可见的、被征兵征去的孙儿,时不时便要拽拽极为陈旧的右臂衣袖,抬起擦拭眼角的晶莹。许是因为洗了太多回,衣服有些紧缩,似是绷在身上一般,老妇人这般动作都有些困难,衣袖并不易拉长。
苏愿之看着她落泪,不仅心中微动,上前道:“这位老奶奶,你,怎么了?”
老妇人摇了摇头,一口的方言,哀叹道:“俺道是家中无香火可续喽!心里头苦哇!家中原本人丁兴旺,经当年辽岳城那一场仗,全都打没的了,剩一堆丫头和寡妇,啥都没了,税租还得砸锅卖铁的交。依仗家里头一个小娃娃,好不容易长到现在,可也才十三岁,一点点的年纪,就又征去打仗!你说这日子,往后还要怎么办喽!”
苏愿之沉吟着,喃喃道:“连十三岁的都被征去了吗?”
老妇人按了按眼角,叹道:“是哪!俺可是看着家里娃娃从那一点点长这么大的,现在方要见他成家立业,却想不到,唉,这便要断了俺家里头唯一的念想咯!若说起来,那什么居安国,之所以此番来势汹汹,不也是为了,洗辽岳城那回的耻辱么?”
苏愿之费力的听着,不断的点头,这是,天津话?还是,东北话?但是,能听懂就成,其实,就是苏州话她也能听懂一些的,因为原先学校里她们班班长就是苏州人,一天到晚只要不是跟老师说话,就用苏州话,要是听不懂,这班上的任何通知,她都不要指望能收到了。
说起辽岳城一战,便是子书岚卿于元贺参与的那一回,的确,据说当时天下所有人都认定丘玥国是必败无疑,各国也都纷纷开始揣测着居安会向丘玥讨要怎么样的条件,而他们自己,又该趁人之危要点儿什么,结果居安的领将都签了军令状了,居安却败的落花流水,并且居安被迫北迁,此后休养生息了五载,方敢再回来洗雪前耻。
每一次战役,都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多少人被征兵征去,多少家庭家破人亡。老妇默然拭泪,缓缓走开了,待到苏愿之回了神再寻时,老妇人的蹒跚背影已化作路最尽头的一粒小墨点、继而消失在远方的巷口。
子书岚卿来时依旧步履无声,但苏愿之却知道他已经来了,也不会再被他吓到,她微抿了抿唇,道:“想不到,征兵竟是如此残酷。”
子书岚卿静默良久,直到苏愿之以为自己感觉出错子书岚卿并没有来的时候,她正要回头去看,便听见子书岚卿道:“征兵自古以来,都是很残酷的。你不是一向号称铁石心肠的吗?怎的也会心生怜悯?”
“可是因为我自己没有一个好的家庭,所以就格外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美满家庭受到命运的迫害吧。”她抿了抿嘴道:“岚卿同学,我给你说个故事。”
“你叫我什么?”
苏愿之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狡黠道:“岚卿呀。”
不然呢?子书岚卿,太长了,我懒得叫。
子书岚卿轻笑:“好,你说,我一定洗耳恭听,认真接受未婚妻的教诲。”
《黛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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