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芸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张空白试卷发呆。突然,屋外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叫骂,紧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巨响。她一惊,急忙起身出了小屋,一眼便望见家里的防盗门敞开着。她来不及多想,又来到紧邻防盗门的父母亲卧室门前,此时那间屋子的门也是大开着的。她往里一看,霎时吓得乱叫起来:“爸,爸!妈,你快过来啊!”母亲赵萍闻声从厨房飞奔而出。眼前的场景把这母女二人惊呆了,只见沈国梁仰面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魁梧的身躯浸在血泊中,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左边额角上的一个血窟窿里涌出。他坐的那把红色的折叠椅翻倒在地,在它旁边,一个滴着血迹的大石块赫然在目……
办公室里那只挂钟的时针刚指向五点整,赵萍已经准备好下班了。她拎起手提包,快步朝门外走去,刚到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三楼的许大姐,被她一把拉住:“我上个礼拜天买了双皮鞋,式样可漂亮了,就是我穿有点夹脚,你的脚比我小,你去试试看!”赵萍连忙推脱:“我的鞋够多了,你去叫别人试试。”“她们都试过了现在就剩你了,帮个忙呗,要合适的话给你打个折。”赵萍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跟着她去试鞋。
沈国梁差不多是五点五十分到家的,见妻子还没回来,就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十分钟后,沈亚平也回来了。“爸。”他朝沈国梁的后背叫了一声,还没等父亲转过身,便低着头匆匆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沈国梁回头瞥见儿子那副蔫头耷脑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沈国梁和赵萍有两个孩子,哥哥沈亚平,妹妹沈亚芸,两人相差四岁。当年赵萍生下沈亚平后,因为身体比较虚弱,就把他托给远在南方的外婆(外公很早就去世了)抚养,直到他十五岁即将读高中了,才把他接回身边。沈亚平小时很聪明,谁知越大越不中用,读书一塌糊涂;沈国梁是个火爆脾气,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非打即骂。
一年前,沈亚平高考落榜后,沈国梁问他打算怎么办,沈亚平说想再复读一年。望子成龙的沈国梁二话不说,给他在女儿就读的那所重点高中报了一个高考补习班,当然,这种名师补习班是要花钱的,要花不少的钱。沈国梁觉得,只要儿子能考上大学,花这些钱也值了。可是,沈亚平只读了一个学期就不读了,他的理由是,越补习成绩越差,与其在教室里浪费时间,还不如上班去算了。沈国梁跟补习班的老师充分沟通以后,知道他儿子这种成绩考大学确实是没希望了,也就死了心,托关系给他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找了一份钳工的工作,不特别累,而且还是个铁饭碗。
按说这也不错了,可沈国梁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对儿子没考上大学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越看沈亚平越不顺眼。他难得给儿子好脸色,沈亚平对父亲也没什么感情,平时没事尽量绕着他走,实在绕不过去了,也是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今天刚好赶上沈国梁心情不太好,他冲里间大声喊:“沈亚平,出来做饭!”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沈亚平对父亲的命令不敢有半点违拗,赶紧来到厨房,小声问:“炒什么菜啊?”沈国梁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责骂道:“没见过你这么懒惰又自私的东西,长这么大了还得我来伺候你。我告诉你,以后没这样的好事了!”他沉着脸走出厨房,到卫生间洗澡去了。
沈亚平面无表情,垂着眼皮一声不吭,沈国梁走开后,他只得开始动手操办晚餐。因见灶台边摆着洗好了的青菜和西红柿,就做了一个素炒青菜和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又把昨天剩下的一碗红烧肉加热了一下,这就成了。他在厨房默默忙碌的那会儿,妹妹沈亚芸放学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声喊了一句:“我回来了!”沈国梁正在洗澡,没人回应她。她换好拖鞋,跑到厨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进她自己的小房间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沈家的这套房子虽然还不到八十个平方,但仍被分割成了两大一小的三个房间,沈国梁夫妇住靠大门边的那个大间,里面的大间和小间分别住着沈亚平和沈亚芸,这两个房间的门是正对着的,中间隔了一段窄窄的走廊。这样的设计很符合这个有一儿一女家庭的居住需求,但代价就是几乎没有公共空间了,一进门的那个小厅里除了放一张小小的四方形餐桌和一个自制的简陋鞋架外,什么也容纳不下了。
沈亚平很快做好了简单的晚饭。沈国梁已经洗好澡了,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穿衣服,沈亚芸隔着门跟父亲打了招呼后,又继续回去安静地写作业。沈亚平看了看两个紧闭着的房门,不想去敲门喊他们吃饭,再说母亲还没回来。但他实在太饿了,于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先吃。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米饭,但菜吃得很小心,几乎看不出有人吃过。吃完了饭,又洗好了用过的餐具,这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他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房门,但没有把门关上。
沈国梁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服,靠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便开门走了出来,同时从喉咙里很响亮地咳出来一口痰,含在嘴里。听见这动静,沈亚平也连忙走出房间,他一撞见父亲那高大的身影,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爸,饭我已经做好了,番茄炒蛋和红烧肉放在锅里热着。”沈国梁听了这话并没有看儿子一眼,只是点几下头。他快步走进厨房,把那一口痰干脆利落地吐进水槽,然后打开龙头冲走。“叫你妹一起来吃饭吧。”他头也不回地说。沈亚平仍然站在房间门口,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
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句话,或者说这件事情,让他大祸临头。沈国梁打开饭锅,看见那里面果然已被挖出一个大坑,竟勃然大怒。他狠狠扣上锅盖,转身对儿子吼道:“你怎么可吃独食呢?咱们沈家没有这个规矩!”沈亚平站在那儿愣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又坐回到书桌旁边。这次,他把房门掩了一半。
沈国梁涨红了脸,朝着儿子房间的方向高声叫骂:“眼里没有爹妈的混账东西!你怎么这么少教啊你?吃个饭都不喊我们一声,偷偷摸摸在那儿一个人吃了,做贼似的!你见不得人吗?天天低了个头那副熊样,你躲我干什么,啊?我能把你吃了吗?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养条狗都比你强啊我说老实话!你说你要复读,我是当着你的面儿把五千块钱交出去的,哪想到你读一半又不读了,你没有出息你不争气啊,你当我的钱是打潮水漂来的吗?你这是在吸我的血啊你知不知道?你跟我这个父亲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没有良心的东西,畜生都不如!”他最开始是在厨房里骂,然后走到小饭厅里骂,接着又一把推开沈亚平房间半掩的门,站在那里接连不断地骂,越骂越生气,越骂嗓门越高。
沈亚芸关在自己的小屋里,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作业上,但失败了。因为她的房间和哥哥的房间离得太近了,而这种老式公房内的隔音效果又基本为零,所以那吼叫声几乎就像是在她耳朵边炸响似的。她试着捂住耳朵,过了一会儿又松开了,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等待着外面的风暴平息。对此她有丰富的经验:父亲不管骂谁,千万别去刺激他,就由着他发泄,等他把心里的气彻底发泄光了,自然也就天下太平了,否则,他会做出更加可怕的举动。正在挨骂的沈亚平心里也是这个主意,他虽然对父亲的辱骂感到愤怒,但却不敢顶嘴,连像妹妹那样在被骂的时候为自己辩解一句都不敢,只盼着那个“瘟神”赶紧骂完、走开,好让他清静一会儿。
正当沈国梁骂得浑身发热之际,赵萍开门走了进来。她被人绊住了脚,没赶上第一趟班车,只得乘五点三十五分的第二趟班车回家,半路上又遇到了塞车,导致她到家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她在门外就听见了丈夫对儿子的吼叫声,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自从儿子和他们住在一起后,本就脾气暴躁的丈夫好像火山进入了活跃期,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一家人都过得心惊胆战。
赵萍把手提包放在鞋架上,皱着眉头问沈国梁:“又什么事儿嘛?”沈国梁好像没听见妻子的问话,并不因此中断他的怒骂,不仅如此,而且还因为妻子表情中所流露出的轻微不满而骂得更加不堪入耳。
“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养了你们这群王八蛋!我不让把你送去外婆家,非要送非要送,我要把你接回来,你那个外婆带领赵家全体跟我吵,我没办法从后门跑出来了,就这么侮辱我啊我操他妈的!那个老文盲能培养出什么好孩子来?那个不要逼脸的二婚嫂!”
赵萍本已进到厨房里,她不想听丈夫的污言秽语,但又无处可逃,厨房是她唯一的避风港,最起码可以不用面对他那副瞪眼扒皮的凶相。然而,沈国梁的咆哮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好似密集的冰雹一般连续不断地砸在她的胸口,让她气都透不过来,浑身发颤。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她走出去冲丈夫嚷道:“你今天到底为了什么事?你是骂儿子还是找我的事儿嘛?每次都这么七拉八扯骂我们赵家的人,你想干什么呀你?”
沈国梁多年来一直埋怨妻子把儿子寄养在岳母处,老人过于溺爱,对其缺乏管教,导致现在成了这么一个“废柴”,他心里已憋着一股火;又恨沈亚平窝囊没出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不能为他沈家增光,因而更加烦躁不平。他一贯粗鲁暴戾,喜怒无常,无故辱骂妻儿是家常便饭,惹急了还会动手,连他最疼爱的女儿也不能幸免。可以说,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为什么事情而发作,而只要他一发作,全家都会吓得发抖,无人敢违抗他的意志。
此时,沈国梁的胸腔内好似有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赵萍软弱无力的抗议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嘶吼:“我就骂了,你们赵家缺德,没有一个好东西!老沈家的孩子就是被你们赵家坑了,被教成这么个熊样,你自己去问问他,他是不是少教!”他伸出右手掌,指着屋里的沈亚平。
沈亚平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由于是背对着屋门,所以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赵萍制止不了丈夫的暴怒,更不敢跟他对骂,便疾步走到儿子的身边,带着哭腔质问道:“亚平啊,你今天到底干了什么事?你怎么就不能让我们这个家平平静静的呀!”
对这个儿子,她又何尝不是恨铁不成钢。当初确实是她坚持要把他送到外婆那里的——她体弱多病,照料两个孩子实在吃不消,后来她也后悔了,但事已至此,多说何用?她恨沈国梁对此不依不饶纠缠不休的那副德行,也对沈亚平相当失望,这孩子不仅书读不出来,脾性也孤僻古怪得很,对家人总是冷冰冰的,她处处精心对他,想尽力弥补他缺失的母爱,可他似乎并不领情,倒像是捂不热的铁块。然而她毕竟是他母亲,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怎么样呢?
面对母亲的质问,沈亚平依旧一声不吭,看也不看母亲一眼,只盯着桌上翻开的一本旧辞典出神,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沈国梁喘着粗气,盯着儿子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那种置若罔闻的态度在他看来无异于沉默的挑衅——他突然走到儿子身后,伸手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问你话你咋不开腔呢?”身高体壮的沈国梁手劲相当大,这么一拍,沈亚平的脑袋就猛地朝前一晃,前额差点撞到那本辞典上。
“沈国梁你干什么呀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见丈夫又动手了,赵萍急得大声嚷了起来。沈国梁以比她高十倍的音量吼了回去:“好好说什么?你问他话他理都不理你看到没有?他眼里没有我,也没有你,你还指望他以后能对你好啊?我告诉你吧,他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后脑勺挨了父亲一掌的沈亚平扶了扶碰歪了的眼镜,恢复了刚才的坐姿。他还是不说话,眼皮耷拉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赵萍见他这副样子,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子邪火:“问你话呀,你是死人啊你!你不长眼色吗?你就不能不去招人讨厌吗?你让我过两天平静日子好不好啊?”沈国梁冷笑道:“你生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儿,一辈子也别想过好日子了,除非他死了!”一直在赵萍眼窝里打转的两汪泪水,这时终于流了下来,她抽泣着,像是对儿子,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对,活着遭罪,死了才好。”
沈国梁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妻子,两只眼睛越发红了。他往沈亚平身边跨了一步,狠狠地把他的头往下按,一边按一边低吼:“我养你有什么用,啊?你活着就是为了气死我们吗,啊?我问你,你还叫个人吗?你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沈亚平的前额硬生生碰在桌面上,他刚抬起头,又被父亲按下去,如此反复几次,最后,沈国梁干脆两只手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他的脑袋使劲朝桌子上撞过去,“咚!咚!”的闷响声接连不断,对面房间的沈亚芸也听得清清楚楚。
“沈国梁,你干嘛动不动就动手打人啊!”赵萍尖利地哭喊着,用力推搡丈夫,想要把他从儿子身上推开,然而,她那里能撼动那个力大无比的盛怒中的男人呢?
沈亚平的额头疼痛不已,颅腔内“嗡嗡”作响。他毕竟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小伙子,被打得受不了,便一下子站起身挣脱了父亲的双手。但沈国梁并没有做一秒钟的停顿,他立刻改换姿势,从侧面给了儿子几个重重的耳光,沈亚平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显出几道红印。
赵萍哭号着瘫坐在书桌旁的床沿上:“我生你有罪啊,你怎么不去死了呢,你死了我就清净了!你知道挨打你不知道争气啊,呜呜……”
挨了耳光的沈亚平捂住左脸颊往墙边踉跄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抬手抵挡,慌乱中左手碰到了父亲的脸,沈国梁顿时暴跳如雷:“你还敢打老子!”他彻底失控了,脸上青筋毕现,紫涨如一块猪肝,两只眼珠子瞪得好像就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似的。他朝儿子猛扑过去,两手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死命地往墙上撞。沈亚平的眼镜在剧烈的撞击中掉到了地上。
“你打吧,你把他打死算了!”赵萍仲然变色,浑身哆嗦着站起来,朝疯狂殴打儿子的丈夫发出绝望的叫喊。
这时,沈亚平两手抓住父亲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推,同时扭身就逃,连眼镜也来不及捡。他飞快地从屋里跑到门厅,又打开大门跑到外面去了。
沈国梁并没有追上去,他喘了几口粗气,终于停止了咒骂。赵萍擦干了眼泪,又一次在床边坐下,木然地凝视着窗外。
沈国梁打儿子不是头一回了,沈亚平离家出走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留在这屋里的三个人都以为,这场风波不过是传统家庭戏“老子教训儿子”中平常的一幕而已,除了下手格外重,其余剧情并不会有什么新意。过不了多久,儿子总归会回家,老子总归会消气,尽管彼此还会看不顺眼,日子却还得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去。所以,沈亚平跑出去没多久,这个家就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沈国梁坐在卧室里的一张红色折叠椅上看电视,脸色比之前稍稍缓和了一些。沈亚芸趴在桌上写作业,肚子饿得咕咕叫。赵萍在厨房里忙碌起来,虽然这顿晚饭吃不吃都难说了,但一家四口人明天要带的午饭还得准备好。
谁也没有料到,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十几分钟以后,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沈亚平突然出现在沈国梁房间的门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沉重的硬物已砸在他左边的额头上,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从不反抗、一直窝窝囊囊的沈亚平,这次终于爆发了。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外面操起一个大石块,飞奔回去,想也没想就狠狠砸向“暴君”沈国梁,为自己出一口积攒多年的恶气。然而行凶之后,他看着自己亲手制造的血腥一幕,却不禁方寸大乱,一听到沈亚芸开门出来的声音,立马就逃之夭夭了。待沈亚芸和赵萍奔到敞开的大门处查看的时候,半个人影也无,只见门边放着两块拳头大的石块,当时她们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用意。
因为抢救及时,沈国梁捡回了一条命,医生说,再往下一寸砸中太阳穴的话他就没命了。这当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不幸从来都不只是一瞬间的事,它必然是一连串的、绵绵无绝的痛苦折磨。一块石头,改变了这个家庭中所有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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