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春天来得很晚,即使时令已经到了春分,放眼望去,到处也还是一片铁黑、一片荒凉,让人觉得十分寒怆。不久便是清明。清明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很重要的节日。中国文化和欧美文化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把宗教崇拜替换成了祖先崇拜,祭拜长辈既是心灵的归属、也是文化的规范和传承。这一天你如果来到中国乡间,一定可以看到许多妇人男人牵着孩子、挎着篮子,踏着春天的青草一座坟、一座坟地转着祭拜。他们和一辈辈、一辈辈的先祖一样,传承着悠久的中国文化,行动着文化规范他们的事情。
若是没有了传统文化,中国人便也不称为中国人……
清明节这天,连英红红和陕北其他妇女一样做了拜祭用的“花馍馍”。所谓“花馍馍”就是一种面塑,用剪子、筷子、梳子,刀等把面做出燕子、花团、刺猬、老虎,双头蛇等造型,嵌上枣子、点上粉色、绿色的颜料。据说孩子吃了蛇头可以消灾解难。做这样的面塑是要一双巧手的,心灵手巧的女人做出来的面塑造型逼真、赏心悦目,蠢笨的女人做出来的面塑又蠢又胖、十分难看,就像她自己一样。你若想知道陕北农家哪家的妇人聪明、哪家的妇人愚笨,就在这一天来陕北瞧瞧,保管你的判断绝不会错误。陕北人还会把面塑用绳串起来,吊在门窗上,过三五个月甚至更久让小孩子吃。这时候的面塑硬得像坚硬的石头一样,能把人的牙绊断!
整理好祭品,装进篮子里,挎起来连英便和丈夫起身了。天阴着,看来不久就要下雨。他们俩沿着前村的公路、上坡下岭,到了陵湾,拜祭了父母、叔伯等,又怀着沉痛悲伤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对面山坡上大儿子的新坟……
坟头上生着一些枯草、前面搭着三块石板的供桌。坟墓旁还可以看到去年留下的红色绿色的花圈上的塑料纸,都已经泥迹斑斑、半埋在土里。还没到儿子坟墓,李丰和妻子已经哭得泪眼迷蒙、嘴唇颤抖。他们缓缓跪了下来,连英放开喉咙哭嚎着、花白的头发不停地抖动,整个人都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崩溃了。是的,自从儿子埋葬后她还没有来过儿子的墓前,她害怕自己的精神会被刀锋般尖利的痛苦肢解。旁边的李丰双手撑在冰冷的土地上也不停地哭着、身子不停地抖动。
大约哭了二三十分钟,一直哭到声音沙哑、头脑昏晕的时候他们才渐渐止住哭泣,给儿子细细地摆祭品、点香,烧纸,一切都那么悲伤、那么无可奈何,这是人世间最痛苦的无可奈何……
祭拜完儿子,他们便又下坡上山,踏上回家的路。到了可以看见村子的山顶,他们夫妻俩画了个圈圈,放上祭品、点香磕头。农村的坟墓是很散的,再说细论起来要拜祭的人太多,叔叔伯伯、爷爷和爷爷的兄弟们,老爷爷和老爷爷的兄弟们等等,所以只好这样象征性地祭拜一下……
清明过后,黄土高原才真正迎来了春天,山野里青草冒头了、柳条抽出了嫩绿的芽子、燕子也从南方飞回来了,可以看到一树树粉白的杏花、粉红的山桃花。一树盛开的山桃花就像是一位娇艳动人的少女般惹人怜爱。
到了这时,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了,农民们不辞劳苦地吆着牛、吆着驴耕地,头上缠着白色的手巾。耕完了还要耙地、上化肥,点籽种等。“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农事总是最繁忙的……
在这个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一年中最美好最充满希望的时节,李丰的心情却是非常愁苦的。他地的对面就是大儿子的坟墓,无论耕地、耙地还是点籽,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儿子的孤坟。一个老父亲在这种时候的悲伤之情是可以想象的。后来他下定决心要把儿子的遗孤带回来抚养,他知道那个不称职的儿媳妇是养不好儿子的,再说如果她嫁了人那个男人是否会好好对他的孙子还是个很大的问号。晚上回到家他便征询妻子、儿子和兄弟们的意见,他们都觉得应该把学贤的根苗带回老家抚养、让学贤的血脉回到自家人身边,不能让他流落在外边。从这时候起他便主动给巧玉打电话给她说明他想把晨晨带回来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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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年李学贤去世以后,郝巧玉和张开明就一直生活在一起。郝巧玉在张开明家里给他洗衣做饭、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俨然是一对新婚夫妇的做派。
今年二月份他们领了结婚证,办了几桌酒席请彼此的亲戚朋友。郝巧玉觉得自己的做法未免有些忘恩负义,并没有通知自己的朋友亲戚,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姊妹。可是她的亲友们都已经知道了。消息传到郝景奎和杏花的耳朵里,他们都觉得四女子不要脸,让他们在亲朋中抬不起头来。巧玉的几个姊妹也觉得老四做的不对,有亲朋在她们面前说起巧玉在丈夫过世后的种种行为她们都会臊得满脸通红。张开明和巧玉不同,他已经五十岁了,却娶了个三十的美娇娘,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通知了他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连他的儿子女儿也叫了来,美美地在县城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餐……
接到李丰那个死老头的电话,知道了他的意图,巧玉连理也没理。她从来没有想到要自己的儿子让他养。张开明知道了媳妇公公的心思,劝她说“人家的儿子殁了,想把孙子带回去养活也是人之常情嘛!他是晨晨的爷爷,难道还能亏待晨晨?”
“娃娃马上就上四年级了,等上初中了把娃娃转到城里,不是又能见到了?你把他带到咱家,一切消耗都要咱们承担哩!娃娃现在花费小,可以后要上大学、要成家立业,花费就大了!咱自己再生上一两个娃娃,那累赘就更大了!倒不如把娃娃给他爷爷,咱以后什么都不用管了!”
李丰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说他儿子殁了,如何如何放不下孙子,一定要把孙子带到身边抚养;丈夫天天在她耳畔给她念经,说咱们自己马上就会有孩子的。就这样郝巧玉的心渐渐动摇了。四月份的时候巧玉发现自己怀孕了,从这时起她的想法发生了根本的动摇。
她想道:“现在养娃娃和以前不一样,要给娃娃买奶粉、买尿不湿,哪里都要花钱哩!倒不如让那老汉把晨晨带回去,开明也能减少一些负担……”
“晨晨他三大不是在罗子山教书吗?下学期让学辉把晨晨带到罗子山念书,有娃娃三大监督着,娃娃的学习也不会差嘛……”
主意打定,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张开明当然高兴异常,摸着老婆的肚子给她灌了很多米汤。他也很欣赏自己的口才,要不是自己能言善辩、聪明过人,妻子怎么会被自己说通呢?他叮嘱妻子“那老汉既然这么想要娃娃,就不能白白让他把娃娃领回去。咱要好好问他要一笔钱哩。”
巧玉问丈夫:“你看要多少合适?”
张开明沉吟半晌,说:“李学贤的命钱不是有六七万吗?咱们问那老汉要上五万,也好补贴咱的生活……”
等李丰再打来电话,郝巧玉就给他说了自己和丈夫商量出的数目:“娃娃可以让你带回去,但是你要给我五万块钱。”
这个条件李丰是一万个不能答应!儿子的“命钱”对他来说就像是自己身上的肉,他怎么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不要脸的儿媳妇呢?他说死说活、软磨硬泡,可是儿媳妇一点儿也不退让。没办法!他只好给兄弟妻子、二儿子小儿子说了儿媳妇的条件,求征他们是否应该答应儿媳妇的要求?他们都说给钱是应该的,但是五万块钱太多了,要是万二八千的话可以接受。李丰又把家族商议后的结果说给了儿媳妇,郝巧玉也和丈夫商量过了,“非五万不让你把晨晨带回去……”
他们双方在“金钱问题”上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该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李学辉是有文化的人,马上想到了通过“打官司”来解决。在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总会发生一些矛盾和摩擦,要是矛盾小的话人们就会私下了结,要是大到无法私下解决的话人们最后就会想到“打官司”,通过公家法律的仲裁解决。法院不是菜市场,如果不是大事情人们也不会往那里跑。
这个提议也得到了张开明和郝巧玉的同意。郝巧玉自然是不想打官司的,她毕竟和那家人相处了好几年,之间的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可是张开明一直怂恿她和李家人打官司。他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三四十年、老谋深算,相信通过“公家”自己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就这样他们两家人走了法律程序,定于六月二号礼拜一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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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巧玉是五月三十一号回到娘家的。一到家里郝景奎就劈头盖脸训了女儿一顿,说她不知羞耻、败坏家风,男人殁了还没一年就和个五十岁的野老汉结婚了。杏花也十分生气,不住埋怨着女儿。晚上她给父母说明了想把晨晨交给他爷爷,郝景奎和杏花都很赞成。
一旁的晨晨听到妈妈想把自己交给爷爷,感到很失落,哭着说自己想跟妈妈生活,不想跟爷爷回老家。巧玉说你回家待上两三年,初中到延长上,咱们就又能见面了……
晨晨哭得更厉害了,抬起袖子不住地擦着眼泪。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来说,与妈妈分离两三天都是一种莫大的苦痛,更何况两三年呢?那真是放逐天涯、遥遥无期了……
我们的父母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忍受这样的苦楚呢?
看到儿子泪眼婆娑的样子,巧玉也不由哭了。她细长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眼泪从眼角涌出,滑过她白皙美丽的面颊。杏花看着女儿和外孙依依不舍的样子,也不由哭了。郝景奎在一旁“啪啪”地抽着纸烟,一句话也不说,面色冷峻而凝重。他是一个很有头脑、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人,经历过无数的生活磨难。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要养育七个女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睡下以后晨晨还不住地流着眼泪。妈妈的胸膛仿佛也不像往日那样温暖而柔软了,反而令他觉得冰冷刺骨。这次和妈妈分别以后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呢?
今夜无月,但星光分外明亮。满天的星光射进窗纸,照出了晨晨的眼泪。看到儿子的眼泪,巧玉不停用手帕给他擦着,轻声安慰着他。她很后悔自己的决定,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配当一个母亲?
次日是礼拜天,晨晨不上学。巧玉给儿子整理了要带的衣服和课本作业等,叮嘱儿子回到老家以后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和他们淘气,给他们说下学期让学辉带他到罗子山念书等等。杏花给外孙和女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叮嘱外孙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念书。就这样巧玉和儿子度过了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明天儿子的抚养权便要交给他爷爷了……
翌日杏花起得很早。因为她要给女儿和外孙准备早饭,让他们吃了好起身。农村的班车通常是早上八点左右从村里出发,中午时分到达县城。
吃完了早饭,巧玉提着儿子的衣服等,晨晨提着自己的课本,走到公路旁等客车。杏花站在外孙身旁,殷殷地叮这叮那。虽然已经进入了六月份,可陕北高原的晨风依然是清冷的。天空游荡着游丝般的白云,丝丝缕缕、飘飘渺渺的,既像是存在,又像是美丽的幻影。太阳已经从高原的东面升起来了,射在人脸上时有溶溶的暖意。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一辆蓝色的客车从北面急速驶来,巧玉和晨晨先后踏上了客车,坐在了左边的座位上。客车上坐着八九个老头老太太和健壮的中年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行李,他们有说有笑、神态安适,只有一位穿玫红色薄外套的中年妇女神色看起来很不安,蹙着眉头子。杏花看着外孙和女儿,直到车子开出很远了她还在那里站着。
车子沿着高原蜿蜒的山脊一路前行,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子。每到一个村子都会上来和下去几个人。接着客车下了盘山公路,驶进了张家滩镇。车子在镇里停了约二十分钟,巧玉给儿子和自己各买了一瓶饮料。客车从镇子出发时人就多了,从前到后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人,还有五七个人搬了小杌子坐在过道里。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们热情地聊着天,聊着各村的大事小事:好事使他们笑容满面、不幸使他们长吁短叹。在这种聊天中可以品味出农村人那种特有的质朴而纯粹的道义人情。他们虽然没有文化,但没有文化的人往往比有文化的人更加懂得人情道义,也更急公好义、恩怨分明。
文化就像是人体上的彩绘,一个人身上的彩绘越丰富、越五彩斑斓,也就越看不清楚自己本来的样子。
晨晨一路上都很惶惑、很忧伤,他不知道被带回老家以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妈妈?
车子已经行驶到钻采公司了,这里能看到钻采公司高大的红色院门和旁边米黄色的六层楼,也能看到自己曾和妈妈去开明叔叔家时走过的半崖上的小路,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害怕。再往前走就是卷烟厂。路左边是从延安流下来的清亮的延河水,记得自己往年曾和爸爸在河岸边提着小笼捡过蓝炭、夏天的傍晚和伙伴们穿着凉鞋短裤在河里戏耍、和妈妈扔起鞋子捉低低飞舞的暗夜幽灵般的蝙蝠、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倚着他厚实温暖的脊背去上学、和爸爸去后沟的井子担水,和比自己大几岁的朋友在自制的乒乓球台上打球……
自己曾经每晚每晚睡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受着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而现在已经一年没有见到亲爱的爸爸了,妈妈也只三两个月能见到一次。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自己从前拥有过的那些美好的岁月都一去不复返了呢?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九岁的晨晨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忧伤……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家庭是一个人性格和精神品质形成的最重要的场所,而学校教育只是起辅助作用的。如果一对父母无法给自己的孩子提供良好的积极的家庭环境,使他形成健康的精神世界,那对这个孩子人生的负面影响是深刻而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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