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陈希元先生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五十挂零,须发全白。
陈老师不拘小节,课中来了鼻涕,掏出手绢一捏,原封装回,手掌抹一把鼻子继续上课。
陈老师博学多才,是个武侠迷,尤爱金庸,熟悉金大侠的所有小说,电视电影也是一遍遍看。老陈让我们每人准备一个手掌大小可随身携带的本子,在封皮上写上“九阴真经”四字。里面所记内容不多,但足够重要,比如“然”字的用法,比如环境描写的作用,比如翻译的六字要诀。
“请打开九阴真经,看第三条。”陈老师用缓慢却极具杀伤力的语气讲话,教室里有四个同学被罚站,他们违背了真经中的要诀。老陈封他们为“四大恶人”,董洋为“四大恶人”之首。
学生渐渐熟悉了陈老师的套路,每当有人对九阴真经视而不见,做错题,被点名,被罚站,大家就跟着老陈一起编排,一人叫“独孤求败”,两个是“玄冥二老”或“黑风双煞”,七个称就变成了“江南七怪”。
如果人数众多呢?有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老陈一时摸不着头脑。
“百花齐放”。有同学们跟着出主意。
而老陈用他始终不背弃金大侠的精神,使劲摇摇头:这怎么能叫“百花齐放”呢,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金轮法王、灭绝师太、星宿老怪,他们聚到一块儿能有什么好事,分明是一场江湖浩劫。
受封的这些“江湖义士”中,一般少不了三个人:董洋、谢阳、乔浩轩。他们有时隶属“四大恶人”,有时加入“江南七怪”。老陈说,你们仨旗鼓相当,干脆自成一派吧,想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华山论剑,闻名天下,而今天,你们三人课上装傻充愣,课下獐头鼠目,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今以后你们三人并称“二阳一轩”。
此后,“二阳一轩”“行侠仗义”的故事在江湖上越来越多。有人看见,三人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战三百回合,胜负不定;有人看见,他们聚集茅厕,吞云吐雾,秋波暗送,似乎在练什么绝世神功;更有人密报,三人在暗室里嘁嘁喳喳,指指点点,准备率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
陈老师用金庸通过周伯通之口讲述“华山论剑”而不是正面描写的例子,阐释侧面描写的重要作用,而妙手书生临死前偷取杨康身上的饰物,后来成为黄蓉破案的关键证据,这一情节成了陈老师佐证伏笔的好例子。
陈老师讲写作有一套,他说写文章讲究留白,要有一个余音袅袅的结尾,让读者回味无穷。而不是唯恐别人不知,有多少写多少,让人看过就忘,就相当于降龙十八掌最重要的一招亢龙有悔,它不是发力越重越猛越好,而是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你要让你的读者看完之后一直想着,吃饭想着,睡不着的时候还在想,多少天忘不掉,这样你就成功猎取了他。
陈老师与金大侠的典故还有很多很多,当时未必都懂,模模糊糊记住了一些,现在想来,真是觉得有趣又有道理。
今天,读金庸的学生少了,曾经迷倒众人的靖儿蓉儿竟然没几个人知道了。我懂得与时俱进,同时也渐渐明白,无论怎么发展,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让人喜欢让人终身难忘的老师,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降龙十八掌,都有自己的绝招,去拨动学生的心。
可是,在新学期开始之际,我的忘年交吴老师却被迫辞职。
吴老师性情温和,学识渊博,文学功底深厚,在这个普遍不读书的年代,吴老师是众多老师的楷模。无论是面对学生,还是面对老师,他都能侃侃而谈,讲屈原,讲曹雪芹,讲托尔斯泰,他浑厚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在教室、走廊飘荡,每次从他的教室经过,我都要驻足片刻,听他朗读,忍不住扒在窗口看。吴老师颧骨突出,皮肤略黑,额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他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捧着课本,一只手随着朗读的语调轻轻摇摆,眼睛透过镜片,时而看书,时而抬头。
爱好文学的孩子真心喜欢他,他曾在暑假期间自费带着若干同学去曲阜,拜谒孔子;去绍兴,瞻仰鲁迅的百草园、三味书屋。学生身临其境,吴老师实地授课。
但是吴老师,太过儒雅,甚至文弱,很多学生喜欢他是因为,他管理的疏松,他的好脾气,他留下的作业往往是看一部电影,读一篇好文章。老师们也喜欢他,喜欢和他一起共事,因为他好说话,有忙必帮,因为有他的存在,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成绩垫底,不会挨领导的批评。
吴老师顽固的坚持着他的教学理念:
“我们脱离了教育的本质,我们太关注眼前的微小利益,语文教学是慢的艺术,我们却在拼命加速。”
“学生不愿意阅读经典,是因为老师没有唤醒经典恒久不衰的生命力。我们只在实用和工具的层面,填鸭式的灌输,导致学生的胃口败坏。”
我朦朦胧胧记得这些。
所以,当大多数老师们在逼迫学生死记硬背,进行题海训练的时候,吴老师的班级在读书,在进行“快速写作五百秒”,在讨论小说版的《活着》和电影版的《活着》的异同和价值。
吴老师的摸着石头过河没有那么容易成功,孤军奋战的奇迹少之又少,学生喜欢这种轻松愉快的上课方式,但考试的内容和方式掌握在善于制造标准答案的人的手里,学生们的基础出了问题,作业出了问题,吴老师太文弱了,面对习惯和道德参差不齐的学生缺少铁腕管理,他的班级纪律出了问题,班风出了问题。
校长大人说:“慈不带兵,这适用于军队,同样适用于老师。”
所以一个刚刚走上讲台没有经验的大学毕业生,只要随大流去授课,去进行题海训练,去走大多数老师已经踩实的路,无需多少时日,就可以在应试的竞技场把吴老师斩于马下。
吴老师因此一次次不能和学生共同升级,因此一次次被免掉班主任的工作,直到今天,校长大人冠冕堂皇的说:“老吴是个好人,我们不能亏待好人,我们准备给他安排一个秘密的职位。”
这个秘密的职位就是走下讲台,丢掉教科书,去辅助另一个老师管理学校的实验器材。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打入冷宫,教师的尊严不说,薪水微薄,养家糊口都做不到。
吴老师有两套房,可都是租来的,一套用来装人,一套用来装书。
在一个夏天,在吴老师的鼓动下,我第一次来到旧书市场。每个周末这里都会汇聚这个城市的爱书之人,他们起一个大早,早到凌晨三四点钟,拿着手电,手电照着地摊上几乎有了霉味的泛黄书,快速浏览,看品相,看年代,看出版社。吴老师在这群人里小有名气,他和他们愉快的交谈,神色和悦,笑声爽朗,见地深刻,文弱的他,像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挥舞着思想的战刀,有一种勇往无前的气质。
灰暗的水泥地板,发黄的墙体,两小室一小厅,这是吴老师存书的房子。无数个周六周日,旧书市场开放的日子,吴老师淘来的书籍全部存在这里,一个个牛皮纸箱堆满房间,两个掉漆的书橱对称而立,整个房间显得晦暗,但是,吴老师的到来似乎一下子驱走了黑暗,泛黄的书籍灵动起来,他拿出了他的“镇宅之宝”,一套线装的脂砚斋评石头记,讲述它如何辗转到达自己手里,讲述它价值几何,在孔夫子旧书网已经被炒到多少,讲述他又收藏了某某作家的签名书,一打破损的方格纸竟然是某著名作家的手稿。吴老师整个人眉飞色舞,不拘形迹又不修边幅,像一个形销骨立的魏晋名士。
我跟吴老师开玩笑:
“你就是传说中的隐形富豪。”
“隐形富豪,一语双关,这里取深层意思。”他回答。
“我也希望像你一样教课,学生轻松,我也轻松。”
“你也可以。”
“不,实在没有像你一样的勇气,你的后面有这满屋子的坚实后盾。”
吴老师坚持:“你照样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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