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归北去

作者: 绯彥 | 来源:发表于2019-05-21 10:30 被阅读15次
    鸿雁归北去

    1.

    1929年,奉天洛公馆。

    天刚蒙蒙亮,木辛就被管家叫起来招待客人了。他揉着眼睛走到客厅,只眼瞧见来人是秦曼,面无表情转头就要往回走。

    秦曼也不恼,自顾打量四周,“云深哥呢?怎么不见他人?”

    木辛打着哈欠,含糊说,“这大清早的,少爷估计还没起……哎哎哎,你干什么呢?”木辛瞧见秦曼说话间就往旋梯上闯,忙拦着。

    “你,你这姑娘家家的,闯男子卧室,影响不好吧?”

    “没关系,本小姐不担心。”

    “我是担心对我家少爷影响不好。”

    秦曼沉下脸,幽幽地盯着木辛,“怎么?你还敢拦我?”

    四目相对,木辛吞了吞口水,悻悻地挪到边上,换成一副狗腿子的表情,“不敢,您老请。”

    木辛看着秦曼在旋梯口装模作样地抻了抻衣摆,努了努嘴,惆怅的心道一句,阿弥陀佛。

    洛云深向来是浅眠的,早在他们插科打诨的时候,已穿戴停当。

    秦曼敲开房门的时候,洛云深正在全身镜前整理衣领。他一身裁剪得当的军装,宽肩窄背,一双又长又直的腿裹在量身定制的军裤里,再往下,是一双擦得铛亮的牛皮军靴。举手投足间俨然器宇轩昂的少年郎模样。

    听见开门声,他偏头望向秦曼,头顶暖黄的灯光映射,也揉碎了几许落入他眸子里,泛起了一汪似水柔情。

    瞧得秦曼心神荡漾,红着脸从口金包里拿出一张纸,蹭到他身边,“云深哥你看,我做到了。”

    是一张录取通知书,北大物理系的。

    他是相信她会做到的,全奉天城都知道秦家独女最是惹不得,倚着家里有钱有势,读过几个书便更是肆意张扬。但他心里清楚,那正是她有才华和自信使然,只要她想做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着秦曼得意的神情,洛云深突然玩闹地揉乱她的秀发,“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云深哥陪我一整天。”

    “……这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啊,喜欢和你在一起。”

    “……”

    看着那双装满渴望的眼睛,洛云深妥协了,“好,不过得改天。”

    秦曼一脸心花怒放的样子出来时,木辛正靠在大门上不情不愿地说着,“恭喜小姐如愿以偿啦,小姐一路好走,改天见。”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关门的动作却干净利索丝毫不犹豫。上了栓之后,木辛摇着头瘪着嘴,“这世道啊,我的天呐……”

    2.

    假期很短,转眼秦曼就开学了。

    在火车鸣笛的时候,她转身抱住洛云深,在他胸口蹭了蹭,“深哥,我会想你的。”

    洛云深收到过好几次秦曼的来信,他一直没有回,直到她将信寄到了东北空军基地去。想必也是等不到回信急眼了。

    她唠唠叨叨地写了很多,信上说她是班里唯一的女生,老师和同学都很照顾她。说她们组的比赛获了奖。说北平很热闹很多新奇的东西,他该来看看。

    她还寄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她捧着奖状,笑得春风得意。

    照片背面还是她狂放潦草的笔迹,看出当时写得多急。

    她写着:“深哥你要相信我,我们能自己造出飞机来的。”

    “等毕业了,深哥就娶我吧。”

    他笑了笑,把照片夹进她送他的一本集子里,然后捂在怀里。

    3.

    洛云深和秦曼都没等到毕业那天。

    就在1931年9月18日那天夜里,一切都变了。在日本关东军的诡计里,南满铁路被炸,日本一举炮轰沈阳北大营,发生史称的“九一八事变”。

    由于张学良的不抵抗命令,北大营、奉天先后失守,紧接四平、营口、凤凰城、安东等南满铁路、安奉铁路沿线18座城镇接连被破。长春地区的东北军自发反击,战至次日,长春陷落。

    四个月后,日军攻陷哈尔滨,东北全境沦陷。

    而在日军攻入奉天那天夜里,他们东北空军竟原地解散了,曾经傲气的东北军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从关外一路逃难过来,路上逃亡的人都在骂东北军懦弱无能,话说得很难听,可洛云深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因为他们说得没错啊,偌大的东三省,一枪没响就拱手让人。他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而这次命令,是不抵抗。

    东北沦陷那天,洛云深正在北平买醉。

    他拎着酒瓶站在火车站,看着逃难的人一波又一波涌出来,心里发酸得紧。他闷头猛灌一大口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

    “洛云深?”

    清脆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东北空军听力是极好的,所以他几乎瞬间就在人群里找到那道身影。秦曼一身驼色大衣,领子掖着条深灰色的围巾。洛云深看着她一脸怒气地冲到他面前,竟是痴痴地笑了起来。

    秦曼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眼眶泛红,“洛云深!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抵抗?!你们有枪有炮!为什么要逃!”

    质问到最后,秦曼歇斯底里的嚎哭着,“我家没了!东北没了,我没有家了!你还给我!把家还给我啊!”

    手中的酒瓶一下子摔碎在地,他曾经以为不抵抗命令只是在心脏剜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现在才知道,那是被放进血窟窿里的不会消逝的钝刀片,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痛遍全身,痛到窒息。

    宣泄后的秦曼埋首在他怀里,一下下捶打着他的胸膛,低声抽泣,“深哥,我没有家了。我们没有家了……”

    他紧紧地抱住怀里温软的人儿,阵阵的痛感给了他活着的证明。东北被侵那天起,他们这些来自关外的人啊,都没有生的心力了。

    都像一缕缕游魂……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洛云深把脸埋在秦曼颈窝里,迷恋地呼吸着她的气息,他想,还好他还找到了她。他就这样想,全身骤然失力,眼前一片漆黑。

    秦曼揽住洛云深下滑的身体,她身后的一群男女里走出一个中年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后,他问秦曼,“这就是你口中的英雄,洛云深?”

    秦曼打着哭嗝点点头,中年人叹了口气,拎起秦曼的行李箱,“也是条汉子。走吧,南京空军里应该有他的位置。”

    4.

    洛云深在南京空军任第四中队队长三年了。

    别的空军在叫嚣着要打回东北时,他再也不说了。部队里诸事繁杂,他说话也只说三分,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场人生闹剧。别人都说他洛云深的血性被狗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再管了。

    从他当年在火车上醒来,入眼是秦曼满是担忧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起,他就不再想报国了。他只想守在秦曼身边,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安生过日子。

    直到那日在机场,其中有个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洛云深!同是东北军,别人都能死谏打回东北,你!为什么不说话?!”

    洛云深静静的看着那个人,嗤笑一声,“说?说什么?当年在东北哪个不是抵死请战?可是有人听了吗?没有!”

    他冷笑着,“现在又说给谁听?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我呢?!我是一个逃兵!偌大的东北,三百多架飞机,屁都没响一个就拱手让给别人了!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说!”

    那个人愣了好一会,眼尾发红,哽咽着,“你狱中故友死了,洛云深你有心吗?”

    他捂住胸口,那里钻心的疼着。他在所有人注视下离开机场,去了一家酒馆,开始不要命地喝。好像唯有喝醉才能忘却疼痛。

    一夜宿醉,洛云深直直觉得头痛欲裂,他揉着眉间醒过来,看见秦曼裹着毯子趴在他床边睡着了。他顿了片刻,随即眉眼舒展,面容温柔,轻笑声从胸膛传来。

    他始终没忍住,将她额前散发别到耳后,“小曼,起来啦。”

    少女睡眼惺忪地把脸埋在他手掌里蹭了蹭,带着浓浓鼻音,“深哥,你醒了啊。”

    他支着身子,听秦曼说他昨晚醉得厉害,害得她有多担心,说他在厨房里煨着小米粥和鸡汤。絮絮叨叨的,满是人间烟火的生活。

    秦曼趴在床边,无头无尾的突然说,“深哥,我长大了。”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乎千斤重的锤子重重砸在洛云深心里,心脏的位置一阵阵地抽痛起来。

    他翻过身拉好被子,闷声道,“不早了,小曼该上课去了。”

    秦曼倏地站起来,却并没有离开。她盯着洛云深的背影,深深地呼吸后,咬牙轻声说,“洛云深!你就倔吧!”

    洛云深侧躺着丝毫不敢动,直到猛烈的关门声响起,他才平躺着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的听力是极好的,秦曼的低语他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只能攥着被角当听不见,不敢给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他是打心底里害怕,害怕秦曼喜欢的是那个器宇轩昂的洛云深。

    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找不回来的洛云深。而如今的他,只是一缕苟延残喘的游魂。

    5.

    秦曼从来都是死倔的脾气,这一走就很长时间没出现在洛云深面前。

    每到夜里,洛云深就发了疯似的想东北,想秦曼。他回不了东北,也不敢去找秦曼,只能收拾那随着他一路逃难的关外之物。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一本集子掉落。

    洛云深捡起照片,心口血窟窿里的钝刀片又一下下地往伤口上割着,是撕心裂肺的痛。

    秦曼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捧着奖状,笑得春风得意。

    而照片背面是她狂放潦草的笔迹,虽是褪色不少,却是写在他心里的。

    “深哥你要相信我,我们能自己造出飞机来的。”

    “等毕业了,深哥就娶我吧。”

    他捧着照片看了很久,眼尾都弥漫着浓浓的哀伤。

    东北丢了,秦曼走了,故友也走了。

    片刻,他闭上眼,像对待一件无价之宝一样,将它按在胸前,像是要摁进身体,心里。

    浑浑噩噩好几天,直到南京空军开会那天,他莫名其妙的就想将一身笔挺的军装熨得服服贴贴,穿戴得一丝不苟。

    那个会还是没开成。大家刚一坐下,防空警报就被拉响,在座所有人都在发慌,后勤部负责人更慌。

    上级拉住后勤的人,“我们现在有多少飞机能上天。”

    那个人瑟瑟发抖,“飞机都在全面检修,有些检修完了还没试……”

    “到底有几架!”

    “还有一架伊16和霍克3勉强能。”

    座下一片死寂,他们都是从战场下来的将士,知道个中险恶,何况是用勉强上天的飞机。

    洛云深忽然站起来。满座错愕。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去。”

    上级皱着眉头,“东北军?不行。”

    “您觉得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你,做我的僚机。”他抬眼扫了一眼众人,而后指着边上的人说道。一举一动都是当年器宇轩昂的东北空军少校模样。

    那人抬起头,正是当初指着洛云深骂的那位,是正儿八经的南京空军,叫郑远。洛云深早就知道他了。

    洛云深一出门就被扑了满怀,怀里人满脸通红,气息混乱,紧紧地抱住他。

    “洛云深!等你回来就娶我,听到没有!”

    洛云深胸口一滞,他没想过再见到秦曼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回抱住她,声音清如缥缈。

    “好。”

    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回来,一定娶你,你也要嫁给我。

    6.

    航校教官说过,空军对战有一个飞行原则――升空越高,优势越大。

    他们不断爬高,郑远开着伊16在敌机中左冲右撞,打乱敌机秩序,而后咬住较低的那架轰炸机一通扫射。

    敌机尾部中弹,拖着一股黑烟逃离战场。郑远回身时,正好看见洛云深干掉一架战斗力。

    其它敌机见势不妙,转而飞向油库方向。

    无线电里传来郑远的急切的声音,“洛云深,他们去轰炸油库了,怎么办?”

    洛云深冷静地说,“有没有听过,擒贼先擒王。”

    正当他们去拦截时,两架敌机立即窜高,火网登时包围了郑远。洛云深俯冲扫射,不料被高云层里窜出的敌机咬住尾巴。

    郑远翅膀一扭,侧向翻滚躲开子弹,顺势对着其中一架开火,子弹击中油箱,敌机空中爆炸坠落,另一架不敢再战迅速逃离。

    郑远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时却发现洛云深侧翼被击中,身后的敌机依旧咬着他不放。

    郑远拉起操纵杆想去营救,可他突然听到发动机传来卡顿的声音。着急得泪水直打转。

    “郑远,侧翼牵制它。”那一瞬间,洛云深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想做什么?”

    “东北很美,你有机会要去看看。”

    洛云深拉起操纵杆,再次盘转爬高,而后俯冲。这一次若是不能命中,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航校的前辈说过,空军战死的时候,生的每一秒都好比一辈子。

    在飞速又漫长下坠过程里,洛云深开始回忆很多很多往事,可他满脑子斗士那一双像鹿一般的灵动眼睛。

    他想起他刚考入航校时,全家的满面愁容中,只有她满心欢喜,拉着他走街串巷地搜罗美食,为他庆祝。

    想起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在他面前的雀跃。

    想起从那年东北沦陷至今,她陪着他的朝朝暮暮,她的一颦一笑。

    他是真的想啊,真的想活着回去亲吻那双灵动的眼睛,牵着她一起回到东北。以他妻子的名义啊。

    无线电里日方飞行员“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郑远也好像在喊着什么,他都听不清了。洛云深松开操纵杆,双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用他这一生最温柔的嗓音低喃,“小曼啊。”

    “轰隆”一声,洛云深眼前一片火光,炙热的气浪包围着他,而后陷入一片漆黑。

    防空洞。

    秦曼一阵晃神,握住老师的手,迟疑道,“老师,刚才是不是有人叫我?”

    老师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啊,你是不是太紧张幻听了?”

    她摇摇头,喃喃自语,“真没有吗?”

    秦曼看着洞口,目光慢慢变得遥远深沉,可她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一丝丝流逝了。

    目睹了洛云深撞下日方主机的时候,郑远才醒悟过来,洛云深把伊16换给他并不是洛云深自负,是他算到了最坏的结果,把生的机会给了他郑远啊。

    其它敌机看着主机被撞落也不恋战,又是在无线里一阵“叽里呱啦”就急忙掉头逃离。

    郑远在洛云深坠机的上空盘旋,却不想满目疮痍的地面找不到一处降落地。加之一场角斗后的伊16也不堪重负,油量严重不足,发动机发出了声声哀吟,无奈之下只能迫降回机场。

    7.

    警报一解除,秦曼立马打了报告,冲向空军基地。

    她和老师为南京空军做了多年的数据分析,进入基地的资格还是在的。

    甫一进机场大门,所有人看她的眼神有些许怪异,她突然就像感受到了什么。那些眼神里透着哀凉。

    她扯着嘴角,僵硬的笑着问道,“洛云深呢?他在哪?”

    所问及的人身体瞬间僵了,郑云机械般地抬起头,红着眼眶,“秦小姐,我,我……对不起……”

    秦曼再见到洛云深是在礼堂上,郑云带着她踏进礼堂那一刻,目光所及的是白布半覆盖的一具严重烧伤的躯体。几乎是瞬间,秦曼就知道那是洛云深,可是她打心里不愿意承认。

    她抱着心爱之人残破的身体,木讷地低喃,“洛云深,你回来好不好?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洛云深,你这个骗子。你又骗我!说好的回来娶我呢?”

    “咱们说好的啊!你怎么放心留着我一个人啊!”

    “深哥……”

    她死死地抱着洛云深,像往常一样,把头埋在他胸前。

    泪水无声地浸染那件已黑灰的军装,不知这次,是否染进了他心里。

    (尾声)

    若干年后,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终年绾发着黑衣的秦曼换上一身俏丽的旗袍,粉黛略施。她提着自家酿的烧刀子,捧着一束风信子,在邻里的调侃下,走向那座英雄冢。

    她的英雄啊,在那里等着她。

    墓碑冰冷,内心依旧火热。

    照片里的人依旧是当年器宇轩昂的少年模样。

    她颤巍的手抚上少年脸庞,哽咽道,“深哥,你看啊,我们可以回家了。回东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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