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同任何一个放学回家的傍晚没有两样,我一路上和小伙伴们打打闹闹,看上去似乎无忧无虑。
乡村秋天傍晚的阳光很温柔,天很高,带着澄澈的蓝,风也温柔。
在一个路口我和小伙伴挥挥手,说,明天上学见。
这条回家的小路我怀着不同的心情走过无数遍:
有时我迈着轻快地步伐哼着歌,是因为考得了一个好成绩,想拿快快回去获得奶奶的夸奖。
有时是受了委屈,一路悄悄抽噎,却在快到家门口时搽干眼泪,仰起头让风吹干,不想让奶奶看出。
有时是惹了奶奶生气,在她的身后一步一跟,垂头丧气……
我双手拉着书包袋子,一步一跳,想着尽快赶回家做完家庭作业。
刚到门口时,我发现今日似乎有些反常,屋子里围了很多人,有常来为奶奶诊病的医生,还有村里奶奶很亲的亲人。我不明白,奶奶生病了输液为什么大家都过来了。
因为奶奶经常生病输液,我习以为常,早学会了帮奶奶拔输液的针头。每次拔针头我都非常小心,既害怕又担心,害怕拔的时候不小心把奶奶弄疼了,担心拔之后止不住血该怎么办。
记得有一次拔了针头之后,我将消过毒的棉球按压在奶奶手背上。可是过了一小会儿,血却渐渐渗透了棉球。
棉球越来越红,我的心也越来越慌。
尽管奶奶在一旁安慰我说,这一点血没关系,我还是急哭了,到处找可以止血的棉球,可是医生留的棉球已经用完了,怎么办呢?
我病急乱投医,随意拉开被套,将棉被里的棉花用力抓了一把下来,也不管有没有消过毒,慌乱地按压在奶奶的手背上。
过了一阵,血止住了,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从那以后,每次拔针头我都非常小心,同时让医生多给一点棉球。
我进去后,他们纷纷让开,我看到奶奶正靠在床上输液。
“奶奶输液我一个人就够了,他们来干什么”,我心里想。后来,大家都走了,只留下奶奶的弟弟,也是我的舅公。
“乖乖,过来”,奶奶叫我,我走过去轻轻靠在床边。
“来,把我里面衣服口袋里的东西都摸出来,拿给舅公”,奶奶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没有问为什么。或许,早在我进门前就有了微弱的预感,到底是什么预感,那时的我也说不清。
我轻轻地爬上床,尽量避开奶奶输液的手,拿出她贴身衣服口袋里的东西递给舅公:有一千块的存折,还有几十几块几毛的现金。
舅公默默收下,说,“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好了,再拿给你”,并叮嘱我,“好好看着奶奶输液,我家里有点事要处理,待会过来。”
舅公走之后,奶奶说,“乖乖,先做作业,奶奶有什么事叫你。”我看着输液瓶里还有大半瓶液,就先打开书包到外边做作业。
我做得很认真,和往常一样,因为我知道只有好好学习才能让奶奶开心,只有好好学习才我唯一的出路。
在作业快要做完时,奶奶突然唤我,“乖乖,进来。”
奶奶靠在床上,眉头紧皱:“这液输得我很难受,帮我拔掉吧。”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瓶液,看着奶奶很难受的样子,我咬咬牙,决定帮奶奶拔掉。
这次我很小心,比哪一次都小心,拔出后没有出半点血。
拔了液之后奶奶的表情果然舒展了很多,她轻轻抚摸了我的手,说,“乖乖,扶我躺下。”我把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枕上,替她盖上被子。
可是,在刚替她盖上被子时,我突然听见她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之后,奶奶眼睛闭着,嘴半张,再不动了。“奶奶?”我轻声呼唤。
她没有应。她再也不会应了。
后来,有人这样描述我独自看着奶奶咽气的场景:“她奶奶没气之后,就她一个人,她一边推着奶奶一边哭,还在那儿大声喊‘奶奶!奶奶!’,哎实在是可怜!”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活像看见那副场景似的。
旁边的人也也纷纷附和着叹气:“哎!这小娃娃实在是可怜,一个人看着人死,她应该很怕吧!”
实际上,在奶奶不动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预感是什么:奶奶以后不会再陪着我了。
我呆坐着,没有像他们描述的那样凄厉地哭着呼唤奶奶,也没有害怕,只是呆坐着。
我想到七岁有一天早晨起来,奶奶没有在,我找遍了整个屋子,到处唤奶奶,可是没有人应。
这么早,奶奶会去哪儿?奶奶一直都生着病,她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奶奶是不要我了吗?
想到这些,我大声地哭了出来,我哭得很用力,同时心里期待奶奶听到我的哭声就会出现,可是没有。
任谁来劝我我都不听,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在我哭得嘶声力竭时,奶奶终于出现了。
“我只是趁着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去拔一下田里的草,你睡懒觉就没叫你,你哭什么!”听着奶奶带着爱意的责骂,我反而放下了心:奶奶没事,奶奶还在,真好。
谁都不懂一个七岁女孩儿心里的恐慌。
这次奶奶真的不在了,我反而没哭,因为我知道,再怎么哭,奶奶都不会再应我了。我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呆坐着,只是呆坐着。
我在想着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想,却什么也想了。
直到后来,舅公来了,他问:“奶奶呢?”我没有回答。他走过去,摸了奶奶的鼻息。
“你不要太伤心了,我马上打电话让你幺爸他们回来。”
他从哪里看出我很伤心呢?对呀,我应该伤心,因为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不在了。可是我呆坐着,没有哭。
后来,记忆仿佛都被打乱,一会是有人七手八脚地替奶奶梳头洗脸穿丧服,一会是哀乐在喇叭里刺耳地放着,一会是鞭炮噼里啪啦响起的声音,一会是人们在奶奶灵堂前呼天抢地的哭喊……
太吵了。奶奶也会觉得吵吧。
平常只有我和奶奶两人的屋子里来了许多人,我依旧呆呆地,不说话,任由姑姑给我戴上孝巾。
“这孩子是伤心过头了吧!”我听见人们在谈论。
“也是,任谁也会伤心的!”
“她奶奶没有了,她以后跟着谁?妈妈不在,爸爸也不成器。”
“这我们哪知道啊,总之,她幺爸会管她的。”
“真可怜啊。”
“哎!造孽哟!”
我都不搭理他们。
幺爸把我叫到一旁,问:“奶奶除了让舅公把钱给我们,还有对你交代什么吗?”
奶奶那天叫来了那么多人交代后事,却唯独什么也没对我交代。
我摇摇头:“奶奶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说输液很难受,让我帮她拔掉,拔掉之后,奶奶就……就去世了。”
我突然说到:“如果……如果我没有帮奶奶拔掉,奶奶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走了?”
如果没有,奶奶是不是会多陪我一会?这是不是等于,我亲手把奶奶送上黄泉?是不是我做错了?
“不,这不是你的原因,奶奶既然已经把存折都拿出来,说明她已经有了预感,做了准备,她知道她熬不过了,你帮她拔掉让她不带痛苦地走了,你没有错。一直以来辛苦你了,照顾奶奶。”
在奶奶离世时我没有哭,之后我也没有哭,却在听到幺爸的话之后,泣不成声。
我再也没有奶奶了啊。
奶奶在去世前为什么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呢?是不是她想说却来不及了?她是不是很担心她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她……她也很不想离开我吧?她也担心我看着她离开会很伤心吧?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吧?
可是,她走了。以后,都只有我一个人了。
几天之后,奶奶下葬了。
我看着他们把奶奶的棺材埋入地下,填上泥土,我看着屋子里的人一波又一波地走了,渐渐变得冷清,我看着阴暗的天空,如同我的心和我的未来。
奶奶下葬之后,父亲留了下来,在家陪了我两个月,之后,我便寄养在三爷爷家。
而关于我的父亲,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开始继续上学,依旧往返那条小路,只是小路上,再也不会有奶奶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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